城邦暴力团_张大春【完结】(156)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大春

  第二条的情况也极类似:从“致远舰”到“顷刻沉没”为止的一整段,原本说的是中日甲午之战的片段。可是在脱漏了两个字之后居然出现了东海海域的磨盘洋,而非甲午海战爆发所在的huáng海。

  家父最初的推测是那“□□”二字也许是某艘海船的名字,这完全是因为在两条文字中都出现了“兵轮”或“致远舰”、“吉野舰”的缘故。然而对照起下文来,文句根本不通,文义自然也就不得而解。

  直到某一日,家父忽然心血来cháo,跑了一趟当时位于植物园里的“中央图书馆”,把民国三十八年二月十一号的《中央日报》影本调出来,仔细搜寻半天,终于读到了这么一条不太起眼的消息:中央银行所存huáng金、白银已全数平安运抵台湾、厦门,行库收支依常规进行,任何个人及单位不得无理gān涉。唯坊间争传上海另有最高当局准备金二十万两,是纯属子虚乌有的谣言。

  “最高当局准备金二十万两”自不免让家父想起“上元专案”来。他于是再将第一条文字逐句详读了几遍,无论怎么读都忍不住会将“防剿长江内地土匪”的字样想像成“国府”播迁来台前夕的景况。当他再翻找出弹箱里的地图来一对照,答案的一角浮现了:“制造局”和“火药局”之间正是那个叫huáng泥塘的地方。换言之:那两句窜入《东南互保章程》第七款底下的文字正和条款内容所描述的地点形成一个共同指向huáng泥塘窖藏huáng金的互文。

  由于有了这个互文的想法,第二条文字便也吐露了不寻常的意义:在甲午海战之中,致远舰和定远舰的背后有一段血泪斑斑的故事。

  致远舰管带邓世昌力战未捷,欲与敌同归于尽之时,却遭日军吉野舰鱼雷击沉。据说邓世昌所养的爱犬当时也落了海,在涌波之间浮游,曾一度以口衔咬邓世昌的手臂,不欲令邓沉溺,邓却在làng涛中将爱犬斥去,意在必殉而后已。不料那犬又泅回,啮咬邓的发辫,邓于是“望海浩叹,遂与义犬相抱而逝”。可恨的是:因致远舰而得苟全的定远舰管带刘步蟾乃一卑鄙小人,战后居然谎奏另一济远舰“首先驶逃”,并冒领镇远舰击炸日军旗舰松岛舰的军功。遂使济远舰管带方伯谦于战后枭首正法,刘步蟾则“着以提督记名简放,并赏换洪额巴图鲁名号”。

  这则故事除了彰显“善不赏、恶不罚”的“天地不仁”之外,还有个代罪而亡的遗憾——设若邓世昌未欲与敌同归于尽,便不至于成为佞人刘步蟾的替死鬼,则刘步蟾又如何能陷害另一位恪忠奋战的方伯谦呢?

  家父再思三叹,终于发现这两条文字之所以难于归档乃是因为有人刻意拟造一个无法轻易归档,而独可引起他注意的效果。

  家父曾经想透过新到差的传令兵询问:究竟是“编纂委员会”里的什么人、在什么时间以及何等动机之下把这两条另有所指的文字杂厕于一般堪用的史料之间?传令兵的答复是:我只负责收发公文,其他事一概不得过问。倒是忽有一日,家父偶尔在军方内部的一份名曰《忠诚报》的新闻纸上读到这么一则简讯:“由三军大学《中国历代战争史》编纂委员会负责编撰之《中国历代战争史》已于去年正式展开史料搜集和汇整的工作。三军大学已邀请知名史学家、军事家共二十余人共襄盛举。预计完成后本书共七编十八卷,五百四十余万言,并附图七百余幅。将于一九七一年左右出版。总编纂李绶武资政表示:《中国历代战争史》将有效提高我三军官兵对吾国历史及战争本质之认识,提升全军jīng神战力……”

  对于家父来说,这是一则完全荒唐的消息。第一,从哪里冒出来个“三军大学”?第二,一切由“编纂委员会”具衔匿名而汇入的资料都还在档案夹里,怎么会有七编十八卷五百四十万言的数字?第三,如果依照他单人独力整理一切资料的方式和进度来看,到一九七一年,不过是累积了近八十万条与战争沾得上边际的琐碎文献罢了,这些jī零狗碎的知识残片又哪里能提升什么jīng神战力呢?

  另一方面,无法归类入档的资料也不时会继续出现,每当传令兵除役或退伍,jiāo接间稍有混乱情况,就会冒出几张掺和着时空错乱、真伪淆糅的文字。基于抄写、搜集的基本职责,家父并没有把这些资料随手掷弃,久之索性另建一档,题签曰“备考”。

  要不是一九七七年六月八日那一天,发生了孙老虎深夜开车、遇上三个打劫的恶客、给打断了一条肋骨、抢走两千多块钱的事件,家父恐怕只会往那“备考”夹里丢资料,根本不会有兴趣重新翻拣、查考它的。

  孙老虎捱了揍去找彭师父,彭师父用他独门的高粱酒泡樟脑丸给搓了一阵,说:“你老弟的底子薄,我会的那点儿本事也来不及渡给你,我看你就老老实实躺它十天半个月的罢——肋条骨长得快,你一晃神儿它就接回去了。”

  孙老虎打从那时候起再也不信彭师父会有什么能耐,赌气回家躺平了休养。家父带着我前去探视,发现他的chuáng头堆置着一大叠武侠小说。一见家父的面,那种自惭才疏学浅的小人物窝囊劲儿又禁不住溢了满脸,直拿臂膀遮掩着那叠小说,道:“唉哟哟!叫张大哥见笑了、教大chūn也见笑了。我、唉——我们不是读书人家儿,尽看这些个闲篇,一点儿学问没有、一点儿学问没有!”就这么一阵骛乱,原本好端端砌在chuáng边五斗柜上的小说撒了一地。家父一只手连忙按住孙老虎,自己虾腰帮着拾掇。

  我对那一次探病的印象不深,只依稀记得:家父也许是为了化解孙老虎那种不知发自天性抑或出于养成的卑怯,好像刻意向他借了套武侠小说回家,以示同好此道,并无高下;这让孙老虎显得非常开心,辞气间居然流露出感激之情。

  我所记得的另一个细节则是孙老虎在恼叹他的儿子们不成材的时候说大一、大二是军队里的米虫,小三、小四是社会上的米虫,至于只有十二岁、第三度离家出走、几个月不见踪影的孙小六则已经注定是国家、民族的寄生虫了。生养了一堆虫子的孙老虎压根儿没提到小五——我猜想就算是提到了也一样会摇头说什么女孩子家没出息之类的话——当时之所以没数落小五乃是因为小五就站在门边罢?她一听孙老虎搬弄起那么些虫子,显得很不高兴,清两声嗓子扭身便走。孙老虎却像是逮住了诉苦的机会,一把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牛皮纸封,从里头抖抖擞擞甩出一根huáng澄澄、亮晶晶的金条来,压低声跟家父说:“今儿是六月九号不是?上个月九号早上我一大清早要出门热车,在信箱里看见了这个——”孙老虎一根金条紧紧握在手里,却把个牛皮纸封递给家父,上头迤逦歪斜写着几行狗爬字:“爸:/不小心jiǎn到这个给你用/小六”。

  “你知道他在外头gān了些什么吗?张大哥。”孙老虎瞪起双虎眼继续说下去,“我可是想也不敢想啊!”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156/214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