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逃离西门镇_阎连科【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连科

  不知道老二跟老大弟兄两个说谈了一些啥,一日午后,老大去山脉上收拾三十年不变的田地边,在老大走了不久,老二从刘街民兵队的治安室里走出来,看看天空,看看又归繁闹宽敞的主街,这条街的两岸每隔不远,都竖了水泥路标,路标上写着西门东路、西门西路、西门中路,另一条大街,被命名为乡都路,路标是乡都南路、乡都中路、乡都北路,其余修好和正在修整的胡同分别被命名为经一胡同、经二胡同、经三胡同和纬一胡同、纬二胡同、纬三胡同。胡同的多少,以经纬的顺数类推下去。

  西门路和乡都路相jiāo的街心花园,为了体现时代的气息,被村长庆找来的模范教师取命为新时期花园。老二把目光从西门中路的路标上搭过去,看见那儿正有人在剪修新栽在花园里的翠柏和绕花园一周的冬青,这时他就看见突出在花园一角的自家的金莲时装店,因为果真没有扒房,便突出的城墙一角样兀立在那儿。其时,日头悬在街顶,光泽灿灿,金水般在大街上流动不息。依然不是集日,乡下人都还没来赶集,街面上的行人稀稀落落。从稀落的人群缝里,老二看见金莲时装店的门牌下,嫂子金莲正亭亭地玉立在那,痴迷地望着哪儿。金莲已经穿起了裙子,似乎她穿的那条红裙是他新进的平绒旗袍,腿侧的开口长如胡同,被初夏的风沿街劲chuī起来,于是间,她的腿就玉柱般地luǒ露在外。他离嫂子金莲约有200余米,那儿的电线杆在他眼里如笔杆一样粗细,可嫂子象牙白的大腿,他却看得一清二楚,似乎连嫂子大腿上微白微银的汗毛,他都历历在目,不消说,他知道她穿那衣服是为了卖那衣服,可这几日他看见她着那件衣服时,他都后悔当初他对嫂子说过的话。他说嫂子,你长得好哩,以后啥儿衣裳时兴你就穿啥儿,店里啥儿衣裳积压你就穿啥儿。金莲依他而行,按他说的忸怩着穿了,那些时兴和难卖的衣服就果然地迅速卖了出去,然到了今日,金莲穿啥儿都不再作态忸怩时,他觉得似乎他做错了一件事情,宛若在一个十字路口,他给问路的乡下人指错了路向。

  老二怀着一种悔不当初的想法回到家里,看见嫂子金莲在门口并不是痴迷啥儿,而是店门口那棵杨树上流了许多粘huáng的伤水,有一行蚂蚁正排着队伍从那凝固的伤水的上上下下,搬家到杨树身的一个dòng内。他说嫂子,你在看啥?

  金莲一愣,受了一个青寒的惊吓,不好意思地嫣然一笑,说我看这些蚂蚁搬家,竟能把一粒大米从树下运到树腰。又说老二兄弟,你让我给村长说的我都给我表姑说了,表姑答应说给村长说试说试,十有八九能说成让你当治安室主任的事儿。

  老二立在过道的门口,喜出望外的神色粉淡淡地挂在脸上,说真的?嫂子。

  金莲说我会哄你?

  老二说嫂子,说成了下次进货我给你买一双高跟的皮鞋,鞋跟和船头样又细又长,头上还镶着一圈儿huáng铜,眼下城市里流行得很哩。

  金莲往兄弟面前挪了一步,喜悦悦地说,老二你可说话算话。

  老二挺了一下胸脯,说我哄过你吗?嫂子。

  金莲笑笑,问我穿那高跟鞋能走路吗?

  老二说又不走山路。

  金莲说你放心老二,你对我好,我咋样也让你当那治安室的主任。听那口气,似乎她在村里说话有着庆的份量。可不知因为啥儿,也许是因为她上好的长相,和古典的美人并无相差,所以老二竟信着那话,连声地谢她不止。

  在老二感谢的话声和神色里边,金莲似乎还要说啥,又朝老二近了一步,老二却退着身子走进过道,在家过了一阵,背着镢头出门朝山梁上去了。他仿佛是因为金莲总对他有许多话说才上山去帮哥哥gān活的,又仿佛是有话要跟哥说,才上了山去。总之,在老二破例去替哥gān了半天土活之后,老大回来见了金莲,便不自在了几分,连吃夜饭时都把头低在桌下。到了夜里,本都已安睡,可老大却怯怯地从chuáng上坐起,蹑下手脚到了金莲这头,把金莲从梦里摇醒。

  ——金莲,我对不起你哩。

  金莲眯眯地望着他,身子却朝他远处挪挪。

  ——睡吧,月都落啦。

  ——给你商量商量,我想去武汉看病。

  金莲披衣坐了起来。

  ——看病呀?你连火车都没坐过。

  ——老二说从这头上车,到末尾下车,出了站有他朋友接我。

  ——其实不用看呢,我觉得这样还好。

  ——我不能一辈子对不起你,我不是男人,你也就白做了女人。

  ——真的,我觉得这样好哩,我不怪你一句,你听我怪过你吗?

  ——反正我得去治病,老二把钱都给我备了,给武汉的电话也都打了,说他那个服装厂朋友的邻家,就是专治我这不硬的病呢。

  金莲在黑暗里努力地瞪着大眼,说老二还给你说了啥儿?老大说老二没说啥儿,老二说我这病治好了,你就从心里对我好了。金莲的眼睛眨了一下,又有一股浅寒的凉气,沿着chuáng腿漫升上来,穿越金莲luǒ在夜里的水色玉肤,浸浮到了她的内心。她不再说啥,默默地躺下睡了,把被子掖得又紧又小,对老二那种无力的仇恼莫名地再次涌满了身心。然而,无论如何,老大是在老二的安排下,去南方治他的阳萎不举去了。老大没有想到,这一去疗治,他就再也见不到刘街和他的那些朝夕相处的邻人,见不到他的几亩在山脉上耕作好佳的土地,倘若想到,他不会在那个昏暗不清的黎明,借着晨前的朦胧,同老二悄无声息地到村头远处去截搭从县城开来的早班汽车。金莲把他们弟兄两个送到大门口儿,老二说你回吧嫂子,金莲也就住脚立在了街边,老大说我到那儿请人写一封信寄回,你在家不用着急,金莲想说句啥话,老二却说电话这么发达,你写信gān啥,到此他们也就去了。

  立在那cháo润的朦胧之中,金莲想他终还是去看他的病了。她对他的离开感到些轻松,仿佛捆在身上的一条绳子被人解卸下来,可似乎有些余悸,有些不便言说的担心,想他若果然治好了他的不举,不知道那对她是福是祸,作为人家媳妇,她不敢说他的下身不能挺举反而更好那话,可他不能挺举却使她有些安慰,使她感到她某一种隐秘的希望之火还在远处闪着光亮,而倘若他从南方回来,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她怕那远处的一滴火光会骤然熄灭,从此使她的生活变得黯然无光。她有了一种急切的压迫,似乎某一件事情到了不能不办的时候,到了再不去操持办理,就再也没有机会的时候。望着走远的老二、老大,她想着那件似清晰明亮、又似混浊模糊的事情,手在额门上理了一下头发,脑里当地一响,那手就搁在了她滑润饱满的额上。她冷不丁儿灵醒,那件事情的开头,是她该去再找一次村长,把老二当治安室主任的事情明定下来,最好在老二明天又从洛阳回来之前,有一个chūn华秋实的结果,使老二一踏进门里,便被喜悦dàng漾起来。

  如同是为了一个yīn谋,金莲被一股兴奋弄得一天坐卧不宁。她没有营业她的金莲时装店,?连找上门的生意都懒得开门应酬。在家里,她大半天都是这里坐坐,那里站站,且到了午时,才想起她吃过早饭的锅碗,都还未及洗涤。她已经想好一个策略,这次去村长家里,她除了给村长媳妇拿一些鹌鹑蛋外,她要给村长带一些土法pào制的烟叶。村长媳妇吃洋jī蛋多了,说吃了洋jī蛋她就恶心,想必街上卖的鹌鹑蛋她吃着定会好些。而村长也是一样,有次她又给村长媳妇端倒屎盆,有意无意地撩开了村长的chuáng单,她竟然发现村长的chuáng下,好烟好酒,堆在那块放鞋的木板上,如同耙耧人丰收后堆在房墙跟脚高处的玉蜀黍穗儿一样。那浓烈浊cháo的烟霉气息和醒鼻郁香的清色酒气,混合着在她掀开chuáng单的一瞬间风飞过来,气làng掀得她差一点坐在地上。她已经亲眼见了村里人为计划生育和宅基地的乡间里事,提着刘街商店或县城的街上那最好的烟酒去到村长家里,笑吟吟又怯生生地把烟酒放在村长家的桌上或者墙角,而村长是那么地不屑一顾。自chūn至夏的两个来月,她统共去过村长家里五次,她发现那五次村长吸的烟都不是一个牌子,也都不是一般的牌子。她想,再好的烟酒、补物都已不能打动村长的心了,家用电器村长家里已经应有尽有,她只能给村长拿些土法pào治的烟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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