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逃离西门镇_阎连科【完结】(10)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连科

  烟叶是上个集日娘家爹来刘街赶集,买好后忘在她店里的,眼下就挂在她屋里门后。每月逢五是个集日,算起来那烟叶才在那儿挂了三天,可蛛网却已缠绕上去。吃过午饭,到乡都北路家禽蛋类市场的零星买卖中,拣买了五斤小如葡萄的鹌鹑蛋儿,金莲就开始劲手pào制她的烟叶。在娘家时候,她自隐明了世事就见爹pào制烟叶,大了又帮爹pào制。她懂得那pào制的全部过程。把那捆烟叶从墙角卸下,在风口拍打了灰尘,又在日下的一领席上摊开晾晒稍许,用手巾勒住鼻子,把烟叶揉碎成谷糠大小,如麦麸一样,然后把纯正的小磨芝麻油细雨润物样薄洒一层,搅拌均匀,在日下晒上片刻,等油味浸人烟里,再薄洒细油,放荫处晾着,使风能chuī人烟中,如此洒晾,次数越多,那烟就愈发地好吸。金莲在一个晌儿,洒四晾四,看天色晚了,到村长家门口走走,又至王奶的茶屋坐闲喝水,教郓哥儿学写了"改革"、 "刘街",和郓哥儿的"郓"字,终于就看见那辆村里的吉普车,把村长从哪送回来家里吃饭,然后自己就别了王奶和郓哥。

  王奶说,金莲,你好像有啥儿心事。

  金莲说,我想去村长家里,又怕村长不在,白白去了一趟。

  王奶说,你嫁到刘街刚过半年,对村里的事情都还不明黑暗,到村长家要多长几个心眼。

  金莲说,谢你了王奶,我记住了这话,你让郓哥儿每夜睡前都把学过的字写上一遍。

  回到家,草草匆匆吃了几口夜饭,把碗推搁到院里地上,金莲就提上那五斤鹌鹑蛋和一包约有二斤的烟叶,去了村长的家里。选择的时候,正是村长家将吃完饭的当儿。金莲一走进上房,叫了一声表姑,村长媳妇刚好把最后几口汤面送进嘴里,金莲就慌忙接过空碗,送进灶房,过来和表姑聊天,说娘家今儿有人来了刘街,捎来几斤鹌鹑蛋儿,小得可怜,怕都是山里野生的蛋呢,说若是人工养的,那蛋儿一定大得和小jī蛋不差上下。说着解开那个浅蓝的布兜,果然见那些鹌鹑蛋儿,全都如同品质低劣的笨葡萄,颜色淡黑淡灰,壳上布满了褐红的斑点。村长媳妇小心地抓一把蛋儿仔细看了,捏出一个小如指头豆儿的鹌鹑蛋放到眼前审视一阵,笑着说这和麻雀蛋儿一样。金莲说人家说野生的比人工养的补人。村长媳妇说眼下这个年月,连生豆芽都用化肥,连生孩子都不用奶水,啥都没有原汁原味的好呢。金莲说听说西门东路的富贵大酒楼里吃的老鳖也是人工养的,吃了连一点鳖味都没有,村长媳妇说这社会不知是到底比先前好了,还是不如了先前。这当口村长擦着饭嘴走了进来,说金莲来了?吃过了饭吧。金莲红着脸站将起来,回答着给村长让过一个凳子,村长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到里屋chuáng下抠出了一包红塔山牌号的香烟出来,拆着包儿欲坐时,闻到了一股金huáng色奇异的烟味,他吸了一下鼻子,又爬在拆开包的烟上闻闻,抽出一支,吸了两口,又把鼻子举在半空吸吸,再捏捏看看手里的纸烟,才开始尽情地悠出一口长气,静心地抽起他饭后必抽的烟来。

  金莲知道村长不像厌烦别人找他办事一样厌烦着她。金莲每次来陪表姑闲坐时候,村长只要有空,也都来闲坐一会。村长看见金莲的年轻文静,长得比刘街、县城乃至洛阳的漂亮姑女丝毫不逊,却还有山里人的纯朴之美,其穿戴虽都和刘街的女人一样时新,行为却和刘街女人完全不是一个样儿,连端屎倒尿都不把头偏到一边,且说起话来,吐字清晰,有一说一,决不羞羞答答,忸忸怩怩。面对金莲时候,村长委实感到累了一天的身子,仿佛突然之间,被习习凉风chuī了一遍,如若不是年龄上的千里差别,看上去他是她的父亲,而她却是他的女儿,他会对她生出许多dàng心的想法。年龄使他的想法在萌芽的当儿就gān旱死了。他不想别的,她来了他就过来坐坐,她走了他就忘了一切。

  他为让刘街在行政区域上,从一个村委会升迁成-个镇党委,终日跑县里,跑地区,吉普车的轮胎都跑爆了两只。他实在是为刘街的繁荣出了过量的血力,需要放松着喘些均匀舒畅之气。而这饭后的抽烟,就是他一天中最为解乏弃困的时候,然在今夜,他能闻到烟叶烈烈的浓香,却是抽不出那纸烟的香味,于是,他就每抽几口,都把鼻子举在半空吸上几下。

  金莲说,村长你吸的是啥儿烟呀?

  庆把纸烟在手中转着看看,说这烟,他妈的有价钱没烟味。

  金莲犹豫着把那白色的塑料袋儿往村长面前推推,像推一个去找失散父亲的孩娃。她说,你尝尝这个,怕没有纸烟好呢。

  村长盯着金莲,

  ——啥儿?

  金莲羞惭地瞟着村长,

  ——烟叶。

  村长咚一声把目光落在那塑料袋上,

  ——是烟叶呀?闹半天是烟叶的味儿。

  金莲不好意思地解开了那袋儿的捆绳,

  ——你尝尝,在娘家时,我爹、我爷都吸这个,有钱能买纸烟了,我爹还吸这个呢。

  村长就看见从那袋儿里飞散出来烟香气息,在灯光下金huáng灿灿,如被日光照透了的薄云,在他眼前缓缓地升腾飘散。他抓了一撮在手上捻捻,放在鼻子下猛烈地闻闻,从口袋里取出一个记事簿撕下半页,在那纸上折出一条渠沟,撒一撮烟叶,又撒半撮烟叶,卷成一段pào筒,从牙缝中刮出一点饭泥粘了,点火吸上一口,闭嘴用牙嚼嚼,让烟在嘴里停顿一会,咽进肚里,停顿一会又吐将出来,接着又猛吸几口,脸上的笑便满山遍野堆了起来。

  他说,

  ——金莲,这是哪的烟叶?

  金莲说,

  ——我娘家村里种的。

  他说,

  ——种得多吗?

  她说,

  ——好多家责任田里都种。

  他说,

  ——是你爹pào制的吧?

  她说,

  ——不是,是我。

  他静静地望她一会,

  ——你会pào制烟叶?

  她羞着脸笑笑,

  ——原先还怕你不爱吸哩。

  他说,

  ——以后我出门办事拿纸烟,回家就吸这烟叶。

  她说,

  ——你吸吧,吸完了我再给你pào制。

  村长狠狠地一连吸了三根自卷的pào筒子烟叶,他媳妇说看你那副恶相,像要把那烟叶吃进肚里。他说你懂啥儿,这和南方的喝茶人碰到了好的茶叶、绣花人碰到了好的丝线一样。

  然后,灭了筒烟,抓一把金huáng细碎的烟叶在手里看看,将那袋烟叶细细捆严,生怕那烟味儿跑了一般,最后把手上的烟油在墙上抹了一把,说金莲,你表姑给我提过老二的事。

  金莲说老二他满肚子文化,想跟着你gān一辈子事哩。

  村长说我看那老二gān事还算利索,又有魄力,能gān好治安那一摊儿事情。

  金莲说,好歹是自家的人,处处都和你一个心眼,都维护你的威信。

  村长说你跟他说不要让他声张,待我有空组织村委会开上一个会,让党支部过一下讨论的形式;我就在全村宣布他当治安室主任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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