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逃离西门镇_阎连科【完结】(14)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连科

  娘把她拉到一个屋里说,再不回家你就没理了,男人病好了,兄弟来接你就等于给你赔礼了,你去村头看一看,村里人看见老二开着小车来接你,看见老二把梨和苹果一箱一箱往咱家里搬,谁的眼睛不红呀,谁不说你嫁了一个好婆家。各家各户都是来客人了,才去村头给客人的孩娃买一包方便面,可老二这一来,就给咱家带了一整箱方便面,你说你还有啥理儿不回婆家去?

  金莲说,娘,你这么想吃苹果、梨和方便面?

  她娘说,不是东西,那是情意。

  金莲呸地一下,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液,在娘还怔在呸中时,她转身从家里出来了。

  山脉上的大道,已经在金莲出嫁之后,被各村的人们分段修了一遍,新铺的沙土路,在山梁上随形而弯,遇物赋形,宛若一条起伏dàng动的布带在一架又一架的梁上飘逸不止。吉普车在那沙路上急速地开着,路两边的槐树、杨树一路被抹杀着倒往身后去。旷野如落在地上的天一样,无边无际,呈出深红色。刚出土的玉蜀黍苗,细弱在田地里,嫩huáng稀疏,一棵棵都翘首望着梁路上的车,和车里的老二和金莲。

  老二说,嫂子,你看我学会开车了,这车是先前村长坐的那一辆,现在村长把它给我了。

  给我就等于咱家的私车了。

  老二说,没想到当治安室主任的好处比我想的还要多,有车坐不说,街上那些开饭馆的,你不去吃人家的饭,人家说是我当官了,有架子了,不白吃人家一顿还得罪人家哩。

  老二说,嫂子,你给我做个垫子放到我这车座上,让我靠靠腰,城里有卖的,可我还是想要你给我做一个。

  老二说,嫂子,我看透了,眼下这社会有了地位肯定就有钱,有了钱你却不一定有地位。

  可你有了地位以后,钱要不足,你的地位不仅上不去,还不一定能保住,这年月钱和权双胞胎样分不开,如鱼儿离不开水,水又离不开鱼。

  老二说,嫂子,我只给你一人说,连我哥我都不会说,我想先当这治安室主任,等村改镇后,我无论如何得当派出所所长,派出所所长肯定是党委委员,当上了镇党委委员,我再当副镇长。当了副镇长,再设法把镇长庆给弄下去,等我当上镇长这镇就是咱们家的镇子了,想gān啥咱家就能gān啥了。老二说,嫂子,你说我凭啥这样一路往上爬?凭咱家的时装生意肯定不行哩,再说以后我也没功夫去洛阳、郑州进货了。我想把西门西街的四川酒家承包下来,我已经和那外地老板谈妥了,他知道我老二不是先前的老二了,得罪不起了,我把它包下来你就去当老板,兼管着财务行不行?

  老二说,等我当了派出所所长,我得给咱们家弄两个商店、三个酒楼、一家歌舞厅,当了镇长,我要让凡是来咱们这儿做生意的人,无论啥儿营生,都得有咱们武家一份儿,要让钱像水一样往咱武家流。有了钱我的官就越当越大,权大了钱就越多了。钱离不开权,权也离不开钱,这两样东西像人家形容的绿叶和红花,相辅相成哩。等我钱多了,权大了,那时候你说你想要啥吧金莲嫂,你要汽车我给你买,你要城里人住的别墅我给你盖,金银首饰,只要你看上,不出三天我就派人去城里一串一串买好送给你。

  老二说,嫂子你咋不说话?我说一百句你总得接一句。问着他把车速减下来,回头望一眼,看见金莲坐在吉普车的后排上,抱着她的衣服包,脸上平平淡淡,隐凝着一层浅青,而她的双眼却是始始终终,都望着窗外的山脉和世界,似乎对老二的话,压根没有听,或者听了却压根儿没有听进去。

  老二把车停下了。

  停了车,金莲就真真切切地看清,秋庄稼已经齐了小腿的深,瘦的浅huáng,肥的乌青,齐齐整整队伍似地站在一块连一块的田地里。天是深蓝色,云彩和白絮一样洁净地飘动着。天地间那股腥浓的青气,在山脉上烟雾一样流动不息呢。有行人从他们的车边走过去,金莲去看那看她的行人时,看见刘街就在她的脚下边。

  连各家房上落的柴棒,树叶上的土灰,大街上赶集人的草帽,都在她的眼皮下。因为是集日,西门路和乡都路上涌满了从四面八方走来的赶集人,因为耙耧山脉男人女人都戴着草帽遮日头,刘街上游晃的灰灰白白的草帽就如无边的帐布,把刘街的大街小巷遮得不见了,仿佛那是草帽的街儿了。金莲从车上走下来,朝路边上吐了一口痰,独自从车旁擦了过去。

  老二从前门下来拦住了她。

  嫂子,老二说,我站到那儿一米七八高,好坏也是村里的gān部呢,治安室的主任了。你要我咋样儿,还让我再给你跪下一次吗?

  金莲说不用哩,抬头瞟着老二的脸,就像冷眼看着一面挡了去路的墙,说你不就是要让我对你哥好吗?不就是你哥今晚儿要到家,他病治好了,成了一个男人了,接我今夜回来和他睡觉吗?金莲说我陪他睡觉就是了,我在chuáng上侍奉他就是了,用你一路不停地给我许愿灌那迷糊人的汤水吗?

  老二说,嫂子,话不能这样说。

  金莲说,那该咋样说?让我说谢你了老二,你给了我一生一世的好日子?

  老二说,那你说咋样儿,老大是我亲哥,你能bī我和你不伦不理吗?

  金莲说,从今往后你再也不要提过去的事儿了,我金莲懂事了,我能看人认人了,我已经知道你老二其实不是男人了。说到这儿,她冷眼寒目地斜了一眼老二,从老二的肩下挤着走过去,往刘街走去了。老二朝前追了几步,说你上车呀嫂,金莲没有回头说,你走你的老二,用不着对我低三下四,我是老大的媳妇,你放宽心,我到夜里像别的媳妇一样打发你哥如意就是了。

  金莲就走了。

  果真如别的媳妇侍奉男人一样侍奉老大了,老大就死了。

  老大死在金莲的身子上。

  死后的脸上还隐有喜洋洋、快活活的笑。

  老大是在这一夜更深时候回来的。因为坐了末班汽车,车又坏在路上,回到家刘街已经睡得梦聚梦散。白日逢集留下的láng藉,如卖猪留下的腥粪,卖jī蛋垫篮的麦秸,卖青菜丢的菜叶,裁缝剪衣裳丢下的布条,百货商店门口的塑料袋儿,化肥农药店前的破瓶,七七八八的东西,在街上绊人的脚脖和裤腿。老二去接了老大。老二一直在王奶的茶屋门前等老大,王奶和郓哥睡后灯熄了,他还坐在王奶家的凳子上,直到来了一辆灯光如炽的车,老大从车上走下来。

  ——哥。

  ——老二呀,还没睡?

  ——接你哩。你夜饭吃没有?

  ——车坏在半路了,车坏时旅客都吃了,我吃了一碗热gān面。就是你一人来接我?

  ——我嫂她在家等你哩。病,咋样?

  ——你答应给人家一笔钱,那钱是多少?

  ——你别管。

  ——在那儿每副中药我都给了钱,他凭啥再要你一笔钱呢?

  ——我当上治安室的主任了,钱算狗屎呀,日后挣钱容易呢,给他妈的就是了。

  这是老大和老二说的最后几句话,他们沿着西门大街,踢着集日残存的零乱,到家时金莲已经睡下了。金莲从娘家回来就躺倒在chuáng上,吃饭时她既没有起chuáng烧饭,也没有下chuáng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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