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_曹昇【完结】(95)

2019-03-10  作者|标签:曹昇

  吕不韦苦笑道:“臣已老迈,时常梦见邯郸,梦见那时的你我,曾相依相守,相约白头。老臣离开咸阳之后,多有闲暇,或会故地重游。太后和老臣一样,也是多年未回邯郸了啊!”

  邯郸,那是吕不韦和赵姬的故事开始的地方,赵姬又怎会忘记?她的初恋就诞生在那里,也埋葬在那里。一幕幕往事,从记忆深处喷涌而出。那时,他们多么年轻,有着挥霍不完的青chūn和快乐,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亲密下去,即便走到了人生的尽头,那也要合xué而葬,在地下继续厮守。可是,他们的誓言,有如秋日的树叶,泛huáng,飘落,最终被坚硬的鞋底无情地踩入泥土。刹那间,赵姬也是颇为动情,叹道:“年少种种,如今思来,恍如隔世……没想到,我们真的都老了……”

  吕不韦道:“太后没老。在老臣看来,太后的容貌,还是一如从前。”

  听到别人对自己容貌的赞美,甭管对方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终究是高兴的。况且,作为高高在上的太后,被人夸奖美貌的机会实在不多,不是不想夸,而是不敢夸。赵姬笑道:“相国取笑了。岁月如刀,神鬼难逃。衰残之貌,岂能和昔日相比。”

  吕不韦摇摇头,喃喃地道:“你没有老,我记得你的模样……是的,也许你已经有了皱纹,不再有柔和明媚的眼神,不再有饱满欲滴的双唇。可是,你依然美丽,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象限。或许真的有一天,当你年老,头发白了,步履蹒跚,再也没有人爱慕你了,再也没有人倾听你了,连你自己都不再相信你曾经是那么美丽。请你记住,这世上总有一个人,你可以寻访。在他那里,你依然保有青chūn的容貌和年少的欢笑。在他心中,你永不会衰老。”

  吕不韦望着赵姬,她离他只有三尺的距离,看上去毫无防备,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将她揽在怀里,甚至……完全可以把她轻易扑倒在地,然后……这不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吗?吕不韦沉浸在幻想之中,他觉得喉咙gān涩,浑身燥热。只要能够重新拥有这个女人,他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可是,上一个占有过赵姬的男人是嫪毐,赵姬不可能不将他和嫪毐作一番比较。他能有嫪毐qiáng吗?吕不韦一撇嘴角:他qiáng任他qiáng,清风拂山冈,说不定,小宇宙一燃烧,神勇连自己都出乎预料。总之,就像必须相信明天太阳照常升起一样,要相信自己能够超水平发挥。正思想间,吕不韦的身子不知不觉地像弓弯起,即将作猎豹般的一跃。

  赵姬看着吕不韦奇怪的形状,心里不禁也有些害怕,冷冷地问道:“相国你没事吧?”

  吃此一吓,吕不韦的身躯渐渐松弛下来,叹道:“老臣昔日亏欠太后良多,罪行深重,每每思及,悔恨不迭。不知太后能否开恩,许老臣一个赎罪的机会?”

  赵姬道:“过去的事,还提它作甚?”

  吕不韦取出三封信来,那是赵姬被幽闭在雍县棫阳宫时写给他的求救信。吕不韦读了起来,读到“残败之身,愧入故人之眼,将老红颜,犹望吕郎垂怜”之句时,道:“太后难道忘了这些信吗?”

  赵姬神色不改,道:“妾心已死,相国幸勿纠缠。”

  吕不韦面如死灰。他再一次明白了:岁月如水,水深如那场曾经的爱情,淹没了两个人。一个已经上岸,一个还在沉底。如今,水面波澜不惊,没有人经过,没有人想到,那场爱情已分成两份,一份安全转移,一份永沉水底。

  赵姬的冷漠激怒了吕不韦,他怒极反笑,道:“大王可常来此给太后请安?”

  赵姬奇道:“相国何以有此一问?”

  吕不韦道:“老臣只不过忽然想到太后和嫪毐所生的两个孩儿,粉雕玉琢,何等招人疼惜,可惜冤死于大郑宫中,魂魄想必还在太后身边盘桓不去。大王素来自爱,恐不愿多于太后宫中驻足。”

  赵姬气极,眼中有火,怒道:“你究竟来gān什么?”

  吕不韦心中一阵快意,又火上浇油道:“老臣一时失言,望太后见谅。嫪毐车裂之时,老臣正好在场,那叫一个惨……”

  赵姬向外一指,尖叫道:“你给我出去。”

  吕不韦yīn笑道:“是的,我是该走了。太后请多保重,老臣千里之外,也将是无日不挂念太后的。”

  吕不韦告退,赵姬扑地大哭,哭了一会儿,又朝外喊道:“别藏了,出来吧。”

  一侍女神色惊慌地出来,跪倒在地。

  赵姬道:“你都听到了?”

  侍女道:“奴婢不敢。”

  赵姬闭上眼睛,道:“你职责所在,我也不来怪你。你听到了些什么,就向大王如实告诉吧。”赵姬挥挥手,侍女退下。赵姬斜斜躺下,脸上犹残存着泪痕,面容枯寂,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镜头越拉越远,赵姬那动人而忧伤的体态,慢慢消失在yīn影当中。风chuī动宫殿房梁上的虫dòng,发出既像叹息又像呜咽的声音。

  【2.风bào即将席卷】

  吕不韦向赵姬辞行之后没几天,将军桓齿入咸阳述职,大军驻于咸阳城外。桓齿乃是前任将军蒙骜的得力部下,因为蒙骜的关系,桓齿和吕不韦的jiāo往也一度十分密切。桓齿此番来咸阳,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来相国府拜访吕不韦,经过相国府时也选择绕道而走。有吕府舍人名为司空马者,直骂桓齿忘本无礼。吕不韦却不以为意,只是吩咐收拾行装。司空马问是何故,吕不韦道:“桓齿,仁厚君子也,必不欺我。大王欲遣我就国,故令桓齿带兵入见,畏我作乱也。桓齿不登我门,先公后私之义也。”

  到了十月,嬴政果然颁下诏书,以吕不韦牵连嫪毐谋反一案,依律当诛,念其年老,又素有功勋,姑免相国之职,遣出都城咸阳,往河南本国居住,即日起程,不得延误。

  huáng昏时分,向来是咸阳最为喧闹之时。然而由于全城戒严,市肆不许开张,百姓不准出门,整个城市一下子显得空旷起来。城门大开,一支规模浩大的车队正在秩序井然地向城外开动。吕不韦虽然已经提前半个月便开始作起了搬家准备,但他在咸阳经营多年,家大业大,半个月的准备时间还是显得仓促,有太多的物品都来不及收拾,只能丢弃不顾,要不然,这车队的规模还将大上一倍有余。

  吕不韦出得城来,回头张望身后的咸阳,目光中有些不舍、有些忧伤。咸阳,这座壮丽宏伟的秦国国都,被夕阳镀上一层金光,沉默地回应着它前任主宰的凝望。而在城头之上,吕不韦看见了嬴政,也看见了百官。让吕不韦伤感的是,他没有看见赵姬。她并没有来为他送行,来见他最后一面,哪怕是仅仅躲藏在人群之中。

  嬴政俯视着庞大而冗长的车队,一直不曾说话。吕不韦终于离开了,嬴政却并无喜悦,相反,他脸上的忧虑越来越重。百官们陪侍着嬴政,也各想着各的心事。他们要面对并习惯这样一个事实:这座伟大都城曾经的主宰已经不在,而且不会再回来,秦国的政坛,将从此步入“后吕不韦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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