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_曹昇【完结】(106)

2019-03-10  作者|标签:曹昇

  七年了,在卿以上级别的大臣里,李斯是为数不多的保全者。七年了,他不仅屹立不倒,而且地位稳中有升。李斯经营仕途的秘诀自然让许多同僚倍加感兴趣。面对同僚的请教,李斯总是三缄其口,只有在两个儿子面前,才会偶尔谈及自己在仕途上的经验和教训。

  在李斯看来,他能取得今天的成功,固然有许多因素。譬如他的才华智慧,他的勤奋努力;譬如他的镇静和忍耐,不拘泥于一时得失。曾经有多次机会摆在他的眼前,只要他同意投靠吕不韦或者嫪毐,富贵权势唾手可得。但他忍住了。是的,他忍住了。他忍受着那些才华远不及他的攀附者爬到了他的头上。他抵住了诱惑,耐住了寂寞。然而,这些都只能算是谋事在人而已。成事最终在天,嬴政就是李斯的天。他让嬴政在少年时代就感觉到了他的一片赤诚忠心,嬴政欣赏他、信任他。嬴政也许并不会爱上他这个人,但一定会爱上他身上的利用价值。李斯要做的,首先是保值,然后是增值。

  以前先后有吕不韦和嫪毐两大权臣在前面遮挡,低调的李斯并不引人注目。如今时转势移,嫪毐被车裂,吕不韦失势,李斯的角色已发生了巨大变化。他不再是客卿李斯,而是实权在握的廷尉,是外客集团的领袖。他不能再躲在别人身后,而是必须挺身而出,站在第一排,直面政坛的风云变幻。无论是福是祸,他都勇立cháo头,无可推诿。

  权力之路有如河流,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李斯深知他的地位并不稳定,甚至依然脆弱得很。没有人能保证逐客令不会再次重演。江湖未静,李斯就必须搏斗下去。他必须尽一切力量捍卫他的地位,不仅为了现在,更是为了未来。

  未来,就在不远的未来,必将迎来一个空前乃至绝后的辉煌时代。收服六国,一统天下,将在嬴政身上变为现实。他必须让自己在这场伟大的统一之战进行时,始终站在嬴政的身边。可以预见,在统一之战中,将有无数值得期待的jīng彩,无数激动人心的大事件,无数血火悲欢,无数沉降动dàng。做一个旁观者远远不够,他要和嬴政一起,亲历其中,亲手推动,在时光之碑上刻下谁也抹不去的笔迹。人啊人,一生直如一晌,真的不长。那些不朽,那些传奇,那些可遇而不可求,如断桥上那颗闪亮的流星,如臂弯间那个花样的女子,一旦错过,下次再见,将是千年之后。心在常温之下破碎,纵然血流如注,也无人可医,无人可惜。

  一想到这些,李斯禁不住热血沸腾。宦官登上高阶,扯着嗓子喊道:“大王到。”殿内顿时安静下来。嬴政出场,众人行礼。嬴政坐定,扫视一番,将目光定在李斯身上:“廷尉,你可以开始了。”李斯恭敬地起身,道:“是。”

  杂治的大场面,李斯非但不怵,反而如鱼得水般兴奋。他本就是为大场面而生的人。今天的咸阳宫殿,便是他的表演场。在这个舞台上,他是主角。未来,在更大的舞台上,他依然要领衔主演,不容谁来和他抢戏。

  【6.终极审判】

  案件卷宗在那时的秦国被称为“爰书”,列席杂治的诸公人手一份,高高地堆在案头。在这数十位秦国政坛高官中间,大部分人虽说听过郑国一案,却并不了解。面前的爰书,有的会随手翻翻,有的根本就懒得看。他们大都认为,今天的杂治只是走走过场而已。郑国究竟是车裂还是枭首,就像鱼是红烧还是清蒸一样,在他们看来并无实质性的区别。他们内心甚至暗暗责怪李斯多事,在一个区区水工的死法上如此大费周章,至于吗?有这时间,饮饮小酒,听听小曲,赏赏歌舞,戏戏美人,比啥不qiáng啊。然而,尽管他们认定今日杂治之无意义,但无奈碍于嬴政在场,嬴政都没有觉得无聊,他们也就不得不正襟危坐,摆出一脸庄重之色。

  李斯心知,虽然今天陪审团人数众多,但大都只是带了耳朵过来,他真正要对付的,便只有几位宗室重臣,尤其是两位相国——昌平君和昌文君。李斯凝神片刻,然后用他特有的宽厚音色说道:“郑国为韩国作间,来秦献修关中水渠之计,实欲罢劳我秦,息秦伐韩之意,其罪已载入爰书之中。”说完转向郑国,厉声问道,“郑国,汝可服罪?”

  郑国答道:“始吾为间,然渠成亦秦之利也。”

  李斯道:“汝只须回答是否服罪。”

  郑国倔qiáng地重复答道:“始吾为间,然渠成亦秦之利也。”

  这时,昌平君不耐烦地插话道:“郑国为韩国作间,内史已详尽审过,证据确凿,不容辩驳。倘廷尉纠缠于此,徒然耽误大王和在座诸公的时间,本相以为不可。廷尉何以要推倒原判,改为车裂郑国,诛其三族,凭据何在?法理何在?此乃大王所愿闻也,亦在座诸公所愿闻也。请廷尉速速切入正题。”

  李斯正色道:“多谢相国提醒。臣之所以请求杂治,在于郑国其人虽微贱渺小,而其案却事关重大,不可不dòng幽烛微,全面深究,然后处之以法。臣观爰书之内,只记有郑国为间之始。至于郑国在修建关中水渠的十年之间,如何为韩谋利,如何祸秦殃民,爰书中却少有记载。诸君不妨试问,一个作间之人,其行为当是怎样?毫无疑问,必然借修建水渠之机,蓄意舍易就难,避近取远,拖延工期,消耗民力,加以骚扰地方,于水渠所经之处,肆意毁民宅,坏良田,增百姓之怨。如此种种行径,倘若舍而不究,则其罪不足以尽明,其恶不足以尽彰;倘若不究而杀,是为有罪不治,有恶不惩,则法力不足以尽穷,法威不足以尽显。”

  嬴政道:“廷尉言论虽好,只是关中路遥,来往取证费时费日。诸卿各有事务在身,不能久等。寡人既已召集杂治,今日必要结案。”

  李斯不慌不忙地说道:“臣请传唤人证。”

  郑国的案子,李斯既然已经以廷尉的身份接了下来,就绝不能失败。早在和蒙恬一起翻检法典之时,他便已派人远赴关中水渠,带回了重要的人证物证,以备今日之用。

  李斯传来的人证多为郑国的老部下。十年来,他们和郑国同吃同住,朝夕相处,友情深厚,非寻常能比,见郑国惨状,皆是伤感流涕。而在这些人证的口中,郑国不但不像个间谍,反而称得上是一个模范官吏,既jīng水利又懂管理;爱惜民夫,体恤下情;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不怕危险,亲力亲为;起得比jī早,睡得比狗晚。总之,能用来夸赞官吏的溢美之词,他们一个也没落下。

  李斯每听完一人的证言,便摇头冷笑不止,吩咐拖出去,并讥讽道:“世上哪里有如此没有专业jīng神的间谍?显是伪证。”

  陪审诸人听了人证之言,也都来了兴致,感觉今日必将有一出好戏可看,没算白来。李斯明明是要加重郑国的刑罚,传来的证人其证言却又偏偏对郑国十分有利。李斯到底是愚蠢地搬来石头砸自己的脚,还是别有深远的玄机?

  昌平君、昌文君见苗头不对:李斯分明是在诱导混淆,骗取陪审团对郑国的好感和同情,奔着为郑国减刑而去。二人jiāo换眼色,昌文君起而诘难道:“大jian如善,大伪如真,此正是郑国jian猾之处,非如此勤勉以掩众人耳目,其罪又何待今日才被发现?诸君不可不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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