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虚笔记_史铁生【完结】(111)

2019-03-10  作者|标签:史铁生

  203

  夜里O睡不着,听着老挂钟敲响了三点,听见Z睡得安静。她起来,披上Z的棉大衣,轻轻走进画室,再去看那幅画。

  巨大的白色羽毛仿佛一炬冲天的火焰,那是一种奇怪的燃烧,火焰越是猛烈越是让人感到寒冷。好像铁灰色的画面上有一种相反的物质:冷,才能使它燃烧,冷才能使它飞舞,越冷,它就越具活力,越有激情和灵感似的。

  这真是奇怪。真是画如其人吧,O想。

  O坐在地上,裹紧棉大衣倚在墙角,大衣上有着浓烈的Z的味。头靠在墙上,她继续看那幅画。

  她想起一只白色的鸟,在巨大的天空或在厚重的云层里飞翔。久违了,白色的鸟,这么多年中世事沧桑,它真实一直都在这样飞着吧,一下一下扇动翅膀,又优雅又自由,在南方也在北方……但是,一个恶作剧般的念头跳进O心里——但是如果它被一枪she中呢……“嘣!”O仿佛真的听见了一声枪响,随即眼前出现了一幅幻景:白色的羽毛纷纷飘落,像炸开的一团雪,像抛洒开的一团飞絮,漫天飞落……其中一根最大的在气流中久久悬浮,不甘坠落似地在空中飘舞,一丝一缕就像无数触脚,伸展、挣扎,用它的洁白和无辜在竭力嘶喊……那喊声必定是寒冷的,又必定是燃烧着的,因为,寒冷不能使它甘于沉寂,燃烧呢,它却又没有热度……

  O睁开眼,恍惚像是做了个梦。她如果就是美丽房子里的那个小姑娘,她会想:那个寒冷的冬夜给Z造成的伤害竟会这么大这么深吗?如果O不是那个小姑娘,她必定会猜测:在画家的早年,到底遭遇过什么?

  差别,这人生注定的差别可真正是个严重的问题。忽然,O的脑际有一个非常清晰的思想闪现,但是Z进来了,一闪的清晰又掉进模糊里去……

  Z走进画室。Z把战栗的O抱住,吻她。

  “是我把你吵醒了?”O问。

  Z显得很兴奋:“不,是这幅作品,它终于有个眉目了。”

  两个人一同看那幅画。

  O想起很久以前,她曾经问过Z,他为什么爱她?那是当O从陌生的小镇上回来,当她离开了前夫再次走进Z的画室,是在那间老屋里他们头一次拥抱并且匆忙而放làng地做爱之后。那时画室外面市声喧嚣,画室里一时很静,窗帘飘动起阳光、树影和远处的一首流行歌曲。O慢慢穿起衣裳,Z坐在画室一角久久地看着O,那样子容易让人想起罗丹的“思想者”。O向他走去,走近他,问他:“你为什么爱我。”Z却浑身一阵痉挛似地抖动:“告诉我,告诉我你曾经住在哪儿?”

  Z为什么这样问呢?O曾对我说,以后她问过Z,是不是觉得她就是当年那个九岁的小姑娘。

  如果O这样问过,是在什么时候呢?

  Z走进画室把战栗的O抱住,兴奋于他梦寐以求的作品终于有个眉目了——可能就是在这时候。

  他把她抱起来,放在一块染满了画彩的地毯上,如果O那样问过,料必就是在这个夜里。他们俩都从卧室来到画室,继而做爱。他把她的衣裳扔得到处都是,肆意地让那些傲慢的衣裳沾染上他的画彩。他捧起她,看遍她洁白的肌肤上的每一个毛孔,酒气未消,在那洁白上面留下他的齿痕。他让她看镜子里面,让她看他怎样拥有她,让她看她怎样成为他的。但无论在镜子里还是在镜子外,O总能看见那根巨大的羽毛在墙上、或者在山上或者在yīn霾的天空里,飘摇跳耀风飞làng涌。像往常一样,Z有些施nüè倾向,每一回都是这样,这夜更加猛烈。O不反感,最初她曾惊讶,现在她甚至喜欢。他能够使她放làng起来,让她丢弃一切,丢弃她素有的矜持、淑雅、端庄……O甚至愿意为他丢弃得更多。她知道她甘愿如此,这是O之命运的一个关键。可能就是这夜就是这样的时刻,O抑或我,终于看懂了墙上的那幅画。在性爱的欢乐之中,刚才一闪而过的那个清晰的念头再次不招而至:Z,他的全部愿望,就是要在这人间注定的差别中居于qiáng端。

  就是在这时候,O迷迷离离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曾经就住在那座美丽的房子里?”

  “哪座?”

  “你不曾料想到的那座。”

  Z停止了动作。

  “你是不是感到我就是那个小姑娘?你是不是认为,我就是他们……”

  O感到Z的头埋进了她的怀里。

  很久很久,O听见Z喃喃地说:“杀了它,杀了它,杀了它们……”

  O相信这绝不是对着他的继父,从童年,这就不仅仅是对着那个酒鬼。O把画家搂得更紧些,如同搂着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就差在他耳边轻声说“对不起”了。

  那句可怕的话在O温暖的怀中渐渐消失,但喃喃自语并未结束:“呵你们,你们……你们为什么,为什么那样美,而又那样冷啊……”

  但O听不清Z到底爱谁,或者恨谁,是那个九岁的小姑娘,还是她的姐姐、她的哥哥、她的家人……或者是那座房子里的一切。但O在那夜之后却听清了两个字:雪耻。Z没有这样说,但O听到了。O相信这两个字才应该是那幅画的题目。

  很久之后,Z终于清醒过来了,听着深夜的寂静,深深地看着O。

  O搂着Z,看墙上那根羽毛。

  “你原谅我了吗?”Z问。

  “原谅什么?”

  “你忘了?呵,忘了就好,别再说他了。”

  O的头里又像似“嘣”地响了一声,心想:真的,我又把那个人忘了,真是让Z说对了,什么平等平等平等,我怎么这么容易忽视他呀……那个无辜的人他现在在哪儿,在gān什么,在想什么……他是爱我的,我知道……可是为什么我不能像爱Z一样地爱他呢?为什么?价值吗……

  然后他们做爱。一边做爱,O一边又流泪。

  “怎么了你?”Z可能感到了,O在敷衍他,O第一次在这样的时候失去热情。

  O不回答他。O在心里自问:是不是我又让一个人,积下了对这个世界的深重的怨恨……

  二十、无极之维

  204

  F医生对我说过:O的死或许有什么更直接的原因,但不管是什么,那都不是根本原因。她绝不是一时想不开,她的赴死之心由来已久。

  “你还是说那条鱼吗?那条有毒的鱼,是吗?”

  “不光这个。恐怕主要是她心里……有个解不开的结……一个看来没有答案的问题。”

  “什么问题?”

  “很复杂。不过要说简单也非常简单,就是差别问题。”

  “你是说在上一章里,画家给她留下的那个问题吗?”我问。

  “什么上一章?”F医生捋一捋他雪白晶莹的头发,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什么上一章,再说我也不认识那个画家。”

  对了,我想起来了,迄今为止F医生只匆匆见过画家Z一面,那时Z正沉陷于深深的迷茫中并未注意到F。而且我隐隐感到,在这部小说里,恐怕他们也很难再有相识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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