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虚笔记_史铁生【完结】(105)

2019-03-10  作者|标签:史铁生

  “杀了他们。不管是谁。”

  “我怕也许会……呵,还是别……”

  “脱掉。”

  “别……别吧……呵,让我自己……让我自己好吗……”

  “不,我是说全脱掉。”

  “全都脱掉。对,就这样。”

  窗帘飘动起热làng,以及阳光、树影、浩大的蝉鸣和远处的一首流行歌曲……

  “你知道吗你可真是美,真的……并不是标致,你绝不是那样的,绝不是……‘标致’是为了他妈的给广告上用的,是画报的封面,是时装设计师的走狗,你是美,只能用美这个字。那些细腰细腿光光亮亮的,要不就是些奶牛似的rǔ房,真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觉得那样的东西漂亮?简直就像一群不同品种的动物,供人观赏,也许是品尝……满脸涂抹得让人看不出她们原本有多丑,半遮半掩,存心扭着贫乏又下贱的屁股……”

  “哦你……别说得这么难听。”

  “唔……你不知道你的样子有多高贵。对了,高贵。美就是高贵。虽然看得出来,你并不是很年轻了……”

  “是吗,怎么?”

  “嘘——,别这么惊慌。chūn天并不是最美的。chūn天其实是枯疏的,生涩的,小气的。夏天才真正是美的,充沛、丰厚、浩大,全都盛开不惜接近死亡,那才是高贵呢。就像你。rǔ头儿已经深暗了,不再是那种矫柔造作的颜色了,那种颜色里没有历史你懂吗?……你的肚腹,你的屁股,都已经宽展了,那里面有光yīn,有很多日子,岁月,因而她们都开始有一点儿松垂了。不不,别伤心,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儿。你走动起来,虽然也还是那么轻捷但是多了沉静,沉静得更加目不旁顾。高贵……高贵,你知道吗就是这样,我知道,我知道就是这样……你肚腹下的毛儿多么茂盛,一点儿也不吝啬也不委琐,多么狂妄,助长你的高傲……你的肌肤你的神态就像一条有灵性的河,在盛夏,在去秋天的路上,平稳地流动,自信,富足,傲慢,不管你是走着是站着是坐着你都是这样,并不需要炫耀,目不旁顾,并不叫喊着要离开什么,而是……”

  “也许,我并不像你说的那么好……”

  “听着!并不那么卑俗地夸张、吵嚷,而是……傲视一切征服一切,带动起一切,带动起空气和阳光,空间和时间,让人想起过去,想起一切存在过的东西,比如光线,比如声音和一种气息,比如……呵,你最好走到那幅画的前面去。”

  “哪幅?”

  “冬夜。”

  “gān嘛?”

  “去。”

  “这儿?”

  “对,坐下。”

  “在地上?”

  “对。靠住门。”

  “门?”

  “画上的那些门。”

  “这样吗?”

  “不,不对。嗯……还是站起来。”

  “哎呀,你到底要gān嘛呀……”

  “要不……对了,背过身去,对,面对那些门……不不,也许还是坐下来的好……或者跪起来,跪着……呵,太棒了就是这样……头低下,对对……棒极了……只是那些花太多了,太实了,有点儿过份……我要重新画它,我要为你画一幅最了不起的人体,最伟大的……喂,你怎么了?”

  O站起来,转过身,流着眼泪。

  “怎么了你?什么事?啊,你这是怎么啦?”

  “你把我弄得太,太可笑……呵没事儿……我只是觉得,我的样子太滑稽,太丢人了。没关系……我还要背过身去吗?真的没事儿,我还是跪下吗……”

  Z快步走过去,抱住O,吻她。

  “呵,你也会这样吗?你也会……显得这么下贱吗……”Z颤抖着说,“你是多么……多么高贵又是多么……多么下贱哪……”

  然后,当然,是做爱。

  很可能是这样。

  做爱。

  在盛夏的明朗和浩大的蝉歌中,在那些“门”的前面。

  197

  这样的时候,Z会有施nüè倾向。

  O难免惊讶,但并不反感。

  她感到自己心甘情愿。O,甚至于激动,喜欢。她喜欢他在这样的时候有一点儿粗野,有一点儿蛮横,蛮横地贴近她得到她,她喜欢他无所顾忌。她相信她懂得这倾向:这不是qiángbào,这恰恰是他的软弱、孤单,也许还是创伤……是他对她的渴望和需要。她愿意在自己的丢弃中使他得到。丢弃和得到什么呢?一切。对,一切……和永远……都给他……不再让他孤独和受伤害……

  198

  早在他们的第一次亲吻,第一次肌肤相依时,O就感到了:这在画家,也不是第一次。这不奇怪,意料之中的,画家已过而立之年。而且,这很好。

  “可你,怎么一直都没结婚?”后来O问他。

  那时他们一起走出家门(那间画室,在以后的好几年中就是他们的家)。外面刚刚下过雨,夕阳很gān净,就像初生的孩子头一次发现这个世界时的目光,gān净而且略带一点儿惊讶。

  “你怎么终于想起来要结婚了呢?”

  O对这个几十年中不知其所在而忽然之间离她这么近的男人,不免还是好奇,对Z竟然接受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她猜想在这个卓而不群的男人心底,会有更令人感动的东西。

  盛夏,蝉声时时处处都在,依然浩大。

  “gān嘛你不说话?”O仰脸看他,“我不该这么问吗?”

  他的手,绕过她后背,轻轻地捏她的肩膀。

  他们沿那条河走。河边砖砌的护栏上有孩子画下的鸟儿和波làng。落日的红光在楼群的窗上跳耀,从这扇窗跳到那扇窗,仿佛在朝每一个家里窥望。

  Z一直沉默不语。也许那是深重的痛苦,O不该去触动的?

  他们在离桥不远的地方坐下。

  Z眯起眼睛,朝桥那边望,灰压压一大片矮房自他落生以来就没变过,那儿,那条他住过多年的小街(母亲还在那儿),从那儿出发。走过很多条长长短短的小巷,就会看见一家小油盐店,然后就是那座晚霞似的楼房……他已经很多年不去走那条路了,不知那座楼房是不是仍然那么让人吃惊,或许早已暗然失色?不过Z宁愿保留住对它最早的印象……

  O不敢再说什么,只是看他,不看他的时候也在听着他,听得见他的呼吸。

  很久,Z向O轻轻笑了一下。

  O立刻欢快起来:“别想那些事了,没关系,真的我并不想知道……没什么,我不会在意那些事的。”

  “哪些事?”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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