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谷_成一【完结】(29)

2019-03-10  作者|标签:成一

  跟着,一种新鲜的感觉,就在不知不觉间升腾起来。

  父亲告诉他,那是见神了,神灵显圣了。

  他自己倒觉得,那是种忽然得道的感觉。

  显圣也好,得道也好,反正从此绝境没有再绝下去,一切也都没有终结,而是延伸下来,直到走出来,寻到水或发现人烟。

  康笏南曾经将这种绝境得道的感觉,告诉了三子康重光。老三说,他也有过这种感觉!这使康笏南感到非常欣慰。三爷也是一位天生喜欢长途跋涉的人。在康笏南的六个儿子中,惟有这个三爷,才是和他、和祖上血脉相承的吧。

  三爷这次到口外,是他自己要去的,康笏南并没有撵他去。去了很久了,快一年了吧。原以为去年冬天会回来,但没有回来。三爷要在家,康笏南会带了他,出这趟远门。现在,也不知他是在库伦,还是在恰克图。

  不到午时,炎热还没有怎么感觉到,就行了四十里,到达第一站白圭镇。

  白圭位于由晋通陕、通豫两大官道的jiāo叉处,系一大镇。依照康笏南的意思,既没有进官家的驿站,也没有惊动镇上的商家,只是寻了一家上好的客栈,歇下来,打茶尖。打算吃顿饭,避过午时的炎热,就继续上路。

  康笏南和孙北溟刚在一间客房坐定,一碗茶还没有喝下,就有镇上的几位商号掌柜求见。孙北溟体胖,已热得浑身是汗,脸也发红了,有些不想见客,就说:“谁这样嘴长,倒把我们嚷叫出去了!”

  康笏南没有一点疲累之相,笑了笑说:“白圭巴掌大一个地方,我们不嚷叫,人家也会知道。叫他们进来吧。”

  三四位掌柜一进来,一边慌忙施礼,一边就说:“两位是商界巨擘,路过小镇,也不赏我们一个招呼?我们小店寒酸吧,总有比客栈gān净的下处。不知肯不肯赏光,到我们柜上吃顿饭

  ?”

  孙北溟想推辞,康笏南倒是兴致很高。一一问了他们开的是什么字号,东家是谁。听说一家当铺,还是平遥日升昌旗下的,就说:“那就去吃你一顿。只我和孙大掌柜去,不喝你们的酒,给吃些结实的茶饭就成,我们还要赶路。”

  当铺掌柜忙说:“那真是太赏脸了!可今天不必赶路了吧?你们往河南去,前面五十里都是山路,赶黑,也只能住盘陀岭上。何不明日一早起程,翻越盘陀岭?”

  康笏南说:“这就不劳你们操心了。头一天出行,怎么能只走四十里?”

  掌柜们力邀两位巨头,移往字号歇息,康笏南推辞了,说:“不想动了,先在此歇歇,吃饭时再过去。”

  地主们先后告辞。孙北溟笑康笏南:“这么有兴致,礼贤下士!”

  康笏南说:“我是要叫他们传个讯,把我们出巡的事,传给日升昌。”

  孙北溟又笑了,说:“传给日升昌吧,能怎?日升昌的财东李家,有谁会效法你?说不定,他们还会笑你傻。日升昌的大掌柜郭斗南,他也不会像我这样,对你老东家言听计从。日升昌的掌柜们,有才具没才具,都霸道着呢!” 康笏南叹了口气,说:“他日升昌以‘汇通天下’耀世百年,及今所存者,也不过这霸道二字了。日升昌是西帮魁首,它不振作,那不是幸事。我以此老身,拉了你,做这样的远行,实在也是想给西帮一个警示。” “人家谁又听你警示?”

  “我们也只能尽力而为吧。”

  在吃饭的时候,康笏南当着镇上十几位掌柜,果然大谈世事日艰,西帮日衰,真是苦口婆心。对康笏南的话,这些小掌柜虽也大表惊叹,可他们心里又会怎么想?他们传话给商界,又会怎样去说?孙北溟真是没有底。

  饭毕,回到客栈,康笏南立刻酣然而睡。孙北溟倒感疲累难消,炎热难当,久久未能入睡。

  起晌后,即启程向子洪口进发。不久,就进山了,暑气也稍减了。

  康笏南望着车外渐渐陡峭的山势,心情似乎更好起来。他不断同车倌jiāo谈,问是不是常跑这条官道,一路是否安静,以及家中妻小情形。还问他会不会吼几声秧歌道情。车倌显得拘束,只说不会。

  暑时,正是草木繁茂、绿荫饱满的时候。陡峭的山峰,被绿荫点缀,是如此的幽静、悠远,很给人一种清凉之感。

  车舆带云走,

  关山恣壮行。

  康笏南忽然拾得这样两句,想续下去,却再也寻觅不到一句中意的了。在长途跋涉中,他爱生诗兴,也爱借旅途的寂寞,锤炼诗句。所以,对杜工部那句箴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康笏南有他的新解:读万卷书,不必是儒;行万里路,才成诗圣。万里行程,那会有多少寂寞,可以从容寻诗炼词!可惜,康笏南也知道自己不具诗才,一生行路岂止万里,诗却没有拾得多少。所得诗章,他也羞于收集刻印。今日拾得的这两句,低吟几回,便觉只有三字可留:“带云走”。

  此三字,很可以篆一新印。

  康笏南正在寻觅诗句的时候,孙北溟才渐有了些睡意,坐在颠簸的车里,打起盹来了。

  包世静武师,一直和镖局两位武师相随而行。这两位武师,一位姓郭,是车二师傅的入门

  徒弟。另一位姓白,也是形意拳高手。说到此去一路江湖情形,镖局的武友说,不用担心,

  都是走熟的道。西帮茶马,早将这条官道占住了;江湖上,也靠我们西帮吃饭呢。

  包世静忽然问:“时下流行的义和拳呢,二位见识过没有?”

  白武师说:“包师傅还没有见识过?豫省彰得府的涉县,即有义和拳设坛,只是,我们此行

  并不经过。”

  “涉县已有拳民?那离我们晋省也不远了!”

  白师傅说:“涉县的义和拳,由直隶传入,还不成气候。义和拳,就是早年的八卦拳。再往前,就是白莲教,在豫省有根基。与我们的形意拳相比,他们那八卦拳,不是武艺,而是教帮。chūn天,我们走镖黎城,入涉县。听说我们是拳师,被邀到乡间比武。武场不似一般演武的擂台,是一打麦场间插满huáng旗,上面都画了乾卦。列阵聚在四方的人众,都头包huáng巾,huáng巾之上亦画了乾符。一个被他们唤做大师兄的农汉,将我们请到场中,叫我们验他刀枪不入的神功。”

  包武师说:“前不久,我同康二爷曾去拜见车二师傅。车师傅也不信真有刀枪不入之功,更不信练功三五月,便能矢石枪pào,均不入体。可义和拳刀枪不入的说法,却流传得越来越神。”

  郭师傅说:“神个甚!那次,农汉要一人对我们两人,还说使什么拳棒刀枪都成。” 包武师问:“他真信自家刀枪不入?”

  郭师傅说:“看那一脸自负,是以为自家得了神功。我对他说,按武界规矩,先一对一,如果不敌,再二对一。他答应了。”

  “他使的什么兵器?”

  “他什么也不使。”

  “真要任你们使刀枪去砍他?”

  “他空拳,我也空拳。互相作揖行礼后,农汉却没有开打,只是点了三炷香,拈于一面huáng旗下。然后,就口念咒语,也听不清念的什么。念了片刻,忽然昏然倒地,没有一点声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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