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谷_成一【完结】(184)

2019-03-10  作者|标签:成一

  这位美貌的主家夫人,对他这样好,他起初真是当母爱来享受的。十岁以后突然沦为孤儿,他是受尽了人间寒冷。那是一种不能诉说的寒冷,因为天下已经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他诉说了。叔父、亲戚听他诉说一两回,就不愿意再听,仿佛他是应该受尽寒冷的。慢慢熬着,熬到了什么都能承受,饥寒凌rǔ,什么都不在乎了,却更没有人愿意理他。他想说好听的话,想说说罕见的一点喜悦,也一样没有人愿意听。他成了与谁也不相gān的人,那才是彻骨的寒冷!对父亲,他没有多少记忆,他天天回忆着的,就只是母亲重病时丢舍不下他的那双泪眼。只有母亲放心不下他,此外,普天下谁还在乎他!他已经快习惯了世间的寒冷,忽然就遇见这位主家夫人。本来已经沦为奴仆,忽然就像母亲再生了。

  主家夫人当然不是他的母亲。她亲切似母,可又常常亲昵得不像母亲。但无论如何,她是天下最亲近的人。他已经离不开她。

  这当然也是姚夫人所希望的。这一次,她以为自己可以从容来经营了。但自己还是很快陷了进去。她竟真心喜欢上了这个年少的男子。她甚至有些不想往前走了,不想拉了雨田走向罪孽。但这又怎么可能!

  所以,在这天夜深人静后,雨田走进来封火时,姚夫人轻轻地说:“不用封火,再添些炭,把火笼旺,我暖和不过来。”

  雨田静静地添了火。

  姚夫人更轻声说:“你也不用走了,我暖和不过来。”

  雨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也听清了夫人的话:事情终于要发生了。但此后一切,都是在静默中展开的。悲苦和幽怨,温暖和甜蜜,激动和哭泣,都几乎没有声响。

  那一夜,也没有刮风,也没有下雪。

  6

  进入腊月,也没有下一场雪。这年的年景真是叫人害怕。

  快到腊八的时候,康笏南忽然收到祁县乔家的一封拜帖,说乔致庸老太爷想到府上来拜访,也不为啥,说说闲话吧。乔老太爷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十冬腊月的,远路跑来,就为说闲话?

  康笏南一见这架势,就知道要说正经事,便对乔家派来送帖的管家说:“这天寒地冻的,那敢劳动你们乔老太爷!他闷了,想寻个老汉说说话,那我去你们府上。我这个老不死的,爱走动。” 乔家的总管慌忙说:“我们老太爷说了,他就是想出来走动走动!只要贵府定个方便的日子,他一准过来。”

  康笏南就说:“我这头随时恭候。”

  乔家总管说:“那就腊八过来吧。”

  送走乔家管家,康笏南就放不下这件事了。乔老太爷是西帮中有作为的财东,不为要紧事,不会亲自出动。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西帮的前程了。大清的天下还能不能坐住,只怕神仙也说不清。天下不稳,西帮就这样跟着倒塌?这种事也真该有个计议了。

  要是计议这等事,还该再邀来几位吧?

  康笏南在太谷的大财东中,挨个儿数过去,真还没有几位爱操这份心的。多的只是坐享其成的,不爱操心的,遇事不知所措的。想想这些财东,也不能不替西帮担忧!他想来想去,觉得适合邀来议事的,也就曹家的曹培德吧。

  曹培德虽年轻,但有心劲,不想使兴旺数百年的曹家败落。曹家又是太谷首户,在此危难时候,也该出面张罗些事。

  康笏南就写了一封信,只说想请曹培德来喝碗腊八粥,不知有无兴致。别的也没有多写。曹培德要是真操心,他就会来。

  这封信,康笏南也派管家老夏亲自去送。老夏回来说,曹培德看过信,立马就答应前来,很痛快的。

  康笏南会心一笑。

  俗话说,腊七腊八,冻死王八。但到腊八那天,倒也不算特别冷。

  按康笏南估计,当然是本邑的曹培德先到。哪想,居然是乔老太爷先到了!到时,康家才刚刚用过早饭:食八宝粥。由祁县来,几十里路呢,居然到得这样早,那是半夜就起身了?

  康笏南慌忙迎到仪门时,乔老太爷已经下了马车。

  “老神仙,你是登云驾雾来的吧,这么快?”

  “我是笨鸟先飞,昨天就到太谷了。”

  “昨天就到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赶早了,不是能喝碗康家的腊八粥吗?”

  “那你还是晚来一步!”

  康笏南将乔致庸引进客房院一间暖和的客厅,还没寒暄两句呢,乔致庸就说:“chūn生,你知道我为何挑腊八这个日子来见你?”

  chūn生是康笏南的rǔ名,乔致庸今天以rǔ名呼之,看来真是想说些心里话。乔致庸的小名叫亮儿,康笏南就说:“亮哥,我哪知道?你是显摆不怕冻吧?”

  乔致庸竟有些急了,长叹一声,说:“都过成什么日子了,我还有心思显摆?眼下的日子真像过腊八,天寒地冻,又少吃没喝,翻箱倒柜,也就够熬锅粥喝!日子都过成这样了,chūn生,你也看不出来?”

  康笏南说:“我们早就是这种日子了。可你们乔家正旺呢,秋天朝廷路过时,你们一出手,就放了三十万的御债!”

  “你也这样刻薄我们?你不也抢在我们前头,跑到徐沟一亲天颜?”

  “我那是为了省钱。”

  “chūn生,我是说西帮的生意,不是说谁家穷,谁家富!你说,西帮的日子过成什么样了?”

  “天下局面大坏,我们岂可超然于外?”

  “你看大局到底有救没救?”

  “亮哥,我哪有你那毒辣的眼睛?”

  “我是老眼昏花,越看越糊涂。战又战不过,和也和不成,不死不活要耗到什么时候?洋人gān的不过是绑票的营生,扣了京城,开出票来,你想法赎票就得了。无非是赔款割地,这也不会?”

  “两宫在你家大德通住过,亮哥你也亲见圣颜了,你看太后、皇上,哪位是有圣相的?哪位像是有本事的?”

  “反正是人家的手下败将,画押投降,还要什么大本事?早就听说写好了和约,总共十二款,怎么还不见画押?”

  “想争回点面子吧。叫我看,骑在皇上头上的那个妇人,太不明事理,哪能治国?”

  “chūn生,要不我来见你呢!要是没指望了,我们西帮真得另作计议。”

  就在这时,曹培德也到了。他不知道乔致庸会在场,有几分惊异。康笏南忙说:“乔老太爷

  是老神仙了,听说我们凑一堆过腊八,他倒先降到了。”

  曹培德客气了两句,就说:“我也正想见见乔老太爷呢!”

  乔致庸笑问:“我不该你们曹家的钱吧?”

  曹培德就说:“快了,我们也快跟你们乔家借钱了。”

  乔致庸还是笑着说:“想借,就来借。御债我们都放过了,还怕你们曹家借钱?”

  曹培德说:“你们乔家放了这笔御债,自家得光耀,倒叫我们得祸害!”

  乔致庸说:“看看,曹家也这样刻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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