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谷_成一【完结】(14)

2019-03-10  作者|标签:成一

  “西洋女人都不缠足?”

  “不缠,人家旗人妇女也不缠足。三喜,你娶的也是个小脚媳妇吧?”

  “可不是呢,甚也做不了,哪儿也去不了。”

  “媳妇生得俊吧?”

  “小户人家,能俊到哪儿?”

  “小奴才,你这是什么话!想变心呀?”

  “不是,我是说,没法跟东家你们这样的豪门大户比。”

  “小奴才,你还是眼高了!豪门大户吧,一定就好?我看你是不待见自家媳妇吧?”

  “不是,不是。”

  “家里父母呢,都好?”

  “家父长年在兰州驻庄,母亲还好。”

  “你父亲是驻票庄,还是茶庄?”

  “茶庄,一辈子了,就在茶庄。”

  和这个年轻英俊的车倌这样说着闲话,杜筠青感到愉悦异常。康家为轿车挑选的车倌,都是这类年轻英俊的小后生。他们,连同那华丽威风的车马,都是主人外出时候的脸面。他们在这里赶车,和在字号学徒是一样的。gān几年,就派往外埠的商号去了。杜筠青使唤的车倌,已经换过两个,头一个拘谨,第二个腼腆,都不像这个三喜,又活泛,又健谈。

  可惜,这样的愉悦不会长久。好像还没有说几句话呢,吕布就失魂落魄地赶来了。

  重新登车启程后,吕布一直在问,为什么不等她了。又说她跑到华清池,不见了车马,腿都软了。但杜筠青没有多跟她说话。策动吕布破坏一下康家规矩的愿望已经实现,她却不再有多少兴奋。

  她只是很怀念刚才的那一份愉悦。在枣树林里,似乎有什么感动了她。

  3

  光绪十一年秋天,杜筠青跟着父母,从京城回到了太谷。

  那一年,因为越南案事,中法两国jiāo恶。她的父亲杜长萱,追随出使英法的大臣曾纪泽大人,在法京巴黎殚jīng竭虑、jiāo涉抗争,一心想守住朝廷的尊严,保全越南。没有想到,北洋大臣李鸿章为了议和,撺掇朝廷,将刚正的曾大人去职了。杜长萱作为使法的二等通译官,也应召归国。杜筠青记得,归来的父亲什么也不多说,只是爱仰天大笑。到了夏天,就开始做回乡赋闲的准备。她不相信父亲真会回太谷。可刚入秋,京城稍见凉慡,父亲就带着她们母女,离京启程了。

  在那愈走愈荒凉的漫长旅途中,父亲的兴致反倒日渐高涨起来。尤其在走出直隶平原,西行入山之后,那荒沟野岭,衰草孤树,那凄厉的山风,那寂静得叫人骇怕的峡谷,那默默流去的山溪,还有那总是难以到达的驿站,仿佛都是父亲所渴望的。

  杜筠青一直都不能相信,那一切是真的。

  太谷是杜家的故乡,出生在京城的杜筠青,长那么大了,还没回来过。她只是从父亲不断的讲述中,想象过它。她想象中的太谷,已经是繁华异常了,及至终于见到那真实的繁华时,她还是感到十分意外。她从京城归来,故乡不使她失望,也不错了,居然还叫她吃了一惊!

  杜筠青记得,那日到达的时候,已近huáng昏。斜阳投she过去,兀现在城池之上的白塔和鼓楼,辉煌极了。慢慢走近,看清了那座鼓楼本来就极其富丽堂皇,倒是那座高耸的白色佛塔,似乎更显金碧辉煌。回乡的官道在城之东,夕阳就那样将故乡辉煌地衬托出来给她看,然后才徐徐西下。临近东关时,天色已显朦胧,但店铺叠连,车水马龙,市声喧嚣,更扑面而来。

  特别是那晚归的驼队,长得望不见首尾,只将恢浑的驼铃声,播扬到夜色中。过了永济桥,进入东城门,眼前忽见一片如海的灯光。

  在经过了越走越荒凉,仿佛再也不会有尽头的旅程,那一刻,就像走进了仙境。

  杜家的祖宅,深藏在西城一条幽静的小巷尽头。它那一份意外的jīng致和考究,也叫杜筠青大感惊异。那不是一个太大的宅第,但从临街门楼的每一个瓦当、椽头,到偏院那种贮放薪柴的小屋,一无遗漏地都作了jīng工修饰。宅第后面那个幽雅灵秀、别有dòng天的园子,更叫杜筠青惊喜。父亲在京城住的宅院,简直不能与这里相比!二等通译官虽也有三四品的名分,可他那种杂官,哪能住得了带园子的宅第?

  总之,初识的故乡,是使杜筠青惊喜过望的。只是,她喝到的第一口水,也叫她意外得不能想象:这是水啊?如此又苦又咸!

  父亲说,饮用的已经是甜水了,要由家仆从很远的甜水井挑呢。后面园子里那口自家的井,才是苦水,只供一般洗涤用。 天爷,这已经是甜水了!

  杜筠青和她的母亲一样,从回来的第一天起,就不想在太谷久留下来,这太苦咸的水,便是一大原因。母亲就对她说过:“吃这种苦水久了,我们白白净净的牙齿,也要变得不gān净了,先生huáng斑,后生黑斑!”

  听了这话,她给吓得惊骇不已。但你能不吃不喝吗?

  问父亲什么时候返京,他总是说:“不回去了,老根在太谷,就在太谷赋闲养老了。京城有的,太谷都有,还回去做甚!” 母亲呢,总背后对她说:“你不用听你父亲的。他这次回来,是想筹措一笔银钱,好回京城东山再起,叫朝廷把他派回法兰西。”

  杜筠青当然希望母亲所说的是真的。

  杜筠青的祖父,是太谷另一家大票庄协成乾的一位驻外老帮。他领庄最久的地方,是十分遥远的厦门。他与福建布政使周开锡相jiāo甚密。所以,在周开锡协助左宗棠创办福建船政局的时候,他听从了周藩台的劝说,将十四岁的杜长萱送进了船政局前学堂,攻读法语和造船术。那时,杜长萱已经中了秀才,聪慧异常。虽然弱冠之年千里迢迢入闽来研习法语,却也颇有天赋。前学堂毕业,又被选送到法兰西留学。后来被曾纪泽选为法语通译官,也不算意外的。只是,杜长萱被父亲送上的这条外jiāo之路,非商非仕,在太谷那是非常独特的。

  所以,杜长萱回到太谷之初,受到了非同寻常的礼遇。拜见他、宴请他的,几乎终日不断。太谷那些雄视天下的大商号和官绅名流,差不多把他请遍了。

  太谷的上流社会,不断把杜长萱邀请去,无非是要亲口听他叙说法兰西的宫廷气象,越南案事的千回百折,以及曾纪泽、李鸿章的一些逸事趣闻。当然也要问问西洋的商贾贸易,银钱生意,舰船枪pào,还有那男女无忌、自由jiāo际的西洋风气。相同的话题,相同的故事,各家都得亲耳听一遍,这也是一种排场。

  杜长萱在出入太谷上流社会的那些日子里,做出了一个非常西洋化的举动,那就是总把女公子杜筠青带在身边。那时代,女子是不能公开露面的,更不用说出入上层的社jiāo场合了。但杜长萱就那样把女儿带去了,太谷的上流社会居然也那样接受了她。

  那时,杜筠青二十一岁,正有别一种风采,令人注目。按照杜长萱的理想,是要把自家这个美貌的女儿,造就成一位适合出入西洋外jiāo场面的公使夫人。因为他所见到的大清公使夫人,风采、资质都差,尤其全是金莲小脚,上不了社jiāo台面。杜筠青从不缠足开始,一步一步向公使夫人走近,有了才学,又洗浴成癖,还学会了简单的法语、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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