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谷_成一【完结】(126)

2019-03-10  作者|标签:成一

  十年寒窗苦读,就等着今年八月的乡试大比呢,谁能想到眼看考期将近了,竟出了这样的塌天之祸!京城丢了,太后皇上带着满朝文武逃难去了,天下已经乱了套,谁还顾得上乡试会试?

  何老爷说:出了这样大的变故,朝廷会推延考期的。

  可朝廷逃难逃到哪了,谁知道? 六爷像挨了窝心脚似的,真是有苦说不出。因为在康家,几乎就没人关心他的科考。老太爷便是第一个不想叫他赴考求仕,更不用说别人了。新当家的三哥、四哥,谁会惦记他的科考!三哥当政后,倒是不那么脾气大了,可对他苦读备考,还不是依然不闻不问?四爷是善人

  ,也只问问寒暖而已。

  学馆的何老爷,当然惦记大考,可他疯疯癫癫的,连句知心的话也没法跟他说。

  以前,母亲总在冥冥之中陪伴着他,使他不感孤单。实在说,他苦读求仕,也完全是为了报答早逝的母亲。可母亲也早放下心来,离他而去:母亲的英魂不再来,康宅不再闹鬼,已有许多年。去年夏天,母亲忽然又回来几次,显然也知道考期将近了!

  可考期将近了,厄运却接踵而至:何老爷几次犯病;老太爷又对他明言:能不能放弃儒业,辅助你三哥理商?更要命的,是开chūn后时局就急转直下,拳乱加洋祸,一天不如一天,终于塌了天。

  母亲,你的英魂也不能保佑我了?我十年苦读就这样毁了,不能蟾宫折桂?

  今年chūn夏以来,每当静夜,六爷总盼着母亲再度显灵。有时,给母亲的灵位敬香后,就长跪不起,默祷良久。可是,母亲再没有显过灵。

  就在这种忧愤又孤寂的时候,汝梅跑来问起他的科考事。在康家,这要算惟一还惦记着他科考的人了。合家上下,就这么一个淘气的侄女还惦记他,这使六爷更觉孤寂。所以,他也没有给汝梅好脸看。

  汝梅走后,六爷才觉得不该这样对待她。她一个小女子,竟然比谁都关心你,总该说句叫她中听的话吧?汝梅建议他去拜神求签,问一个吉凶,也是好意:抽到一个好签,他会少一些忧愤?

  至于汝梅说到的尼姑庵,六爷只当成了昏话听。汝梅说此昏话,是想引诱他去拜佛求签吧?

  她一向就爱这样没边没沿的昏说。

  要是没有这场拳乱,这几日恐怕已经坐在太原的贡院了。眼看初十已过,什么消息也没有。

  六爷真决定到寺庙去求一次签。

  凤山龙泉寺的签,一向很灵。可六爷不愿意跑那么远路。想了想,决定还是进城一趟吧。在城里,不拘南寺、东寺,求个签看看。求完签,还能到别处探听到一些消息。

  正做这样的准备时,何老爷兴冲冲跑来了:“六爷,有消息了!朝廷已颁布诏书,暂缓今年恩科:乡试改在明年三月初八,会试推至明年八月初八。明年的正科,以此递推。”

  六爷就问:“何老爷,消息真确吗?”

  何老爷就有些不高兴,说:“这是什么事,我能瞎说八道!”

  六爷赶忙说:“何老爷在上,学生哪能不相信?我是怕现在天下大乱,朝廷还不知逃到哪了,会不会有假传圣旨的事?”

  何老爷说:“我亲自进城跑了一趟,寻着学宫的教谕。正是教谕大人对我说,朝廷颁了此诏书。他是衙门中人,不想活了,假传圣旨!”

  “朝廷真颁了这样的诏书,还叫人放心一些,只是颁得太迟了。”

  “遇了这非常之乱,颁布及时,也传不下来。我们晋省还算近水楼台呢,诏书传来得早。”

  “何老爷,我们怎么算近水楼台?”

  “我已经得了确切的消息,太后皇上逃出京城后,是先沿了京北官道跑到宣化。离开宣化府,已改道南下,要奔山西来了。”

  “要奔山西来了?”

  “六爷还是不相信我?”

  “我不是不相信何老爷,只是这消息太震耳了。”

  “震什么耳呀!京城丢了以后,什么事你也不用大惊小怪了。还有什么事能比丢了京城更震耳?”

  “是呀,朝廷丢了京城,真是塌天之祸。两宫逃来山西,是看晋省表里山河,还平安一些?”

  “我看朝廷也是再没好地界可去了,不来山西,还能去哪儿?躲进承德离宫,洋人不愁追杀过去!逃往口外关外,两宫能受得了那一份苦焦?不来山西,真还没好地界去。”

  “何老爷,你看两宫会暂时驻銮山西吗?”

  “谁知道?朝廷真要驻銮山西,明年也不用指望有乡试会试了。”

  “为什么?”

  “没有国都的朝廷,还能开科取士?”

  六爷听了这话,心里不是滋味。

  “叫何老爷这样一说,那我该投笔从戎了?”

  “从戎又有何用!朝廷连京营大军都不用,只用乡间一帮拳民,你从戎有何用?”

  何老爷又在说疯癫话了吧。六爷就说:“何老爷,也不用埋怨朝廷了。朝廷又岂是我们可以非议的?国都一丢,商家也更不好立身。京城字号不是都逃回来了?” 何老爷瞪了六爷一眼,说:“六爷,你这是说什么话!是朝廷守不住京城,任洋人进来烧杀掠抢,商家才难以立身!”

  六爷忙说:“何老爷,我们不说朝廷了。乡试既已推延,也只好指望明年能如期开考。”

  “六爷,我看你也不用多指望。”

  “难道从此就没有转机了?”大清败亡的话,六爷没敢说出。

  何老爷却瞪了眼说:“大清就是不亡,你去入仕这样无能的朝廷,能有什么出息?”

  六爷知道何老爷的疯癫劲儿又上来了,不能别着劲跟他论理,你越别劲,他越要说没遮拦的话,只好顺着几分说:“何老爷,即便遭逢了末世,也不该躲避吧?一部《吕氏chūn秋》,傅青主激赏的只一句:‘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人之天下也。’顾亭林也有句名言:‘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六爷,你是错将杭州当汴州了!今之末世,实在不能与傅山、顾炎武所处末世相比。看看当今士林,都是些猥琐、苟且之辈,哪有傅氏、顾氏那样的伟岸人物?你纵然有拯救天下的大志,只怕也无处放置!士林太不堪了,你一人有志,又能如何?”

  “天下有难,与我们无关涉?”

  “六爷,你总算说了句明白话:朝廷也好,士林也好,就任其去败落、腐烂,我们何必管它!”

  “何老爷,我可依旧不明白!”

  “已经无可救,你还要去救,这能叫明白?”

  疯癫的何老爷,说得毫无顾忌。可六爷想想,也真是不谬。自己真该像父亲所希望的那样,弃儒入商,改邪归正?可母亲生前的遗愿怎么jiāo待,就这样丢弃了?

  何老爷见六爷不言语了,就说:“六爷还是信不过我吧?那我带六爷去见一个人。听听此人议论,六爷就不会疑心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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