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14:禅宗兴起_易中天【完结】(23)

2019-03-10  作者|标签:易中天

  实际上先秦诸子之后,中华文明最重要的思想文化成果就是玄学和禅宗。在玄学和禅宗影响下,我们民族不但思维方式和言说方式变了,就连生活方式也焕然一新,比如全民性地喝起茶来,而此前的茶是药用或者加葱姜的。

  更有趣的是,饮茶甚至跟科举和禅宗一样,也是肇于高宗之时,成于玄宗之代,极于德宗之世——坐禅的僧人带头喝茶,禅宗流行后成为风气,最后在德宗时代有了陆羽《茶经》。茶与禅的关系,岂非该有更为深刻的理解?[35]

  难怪赵州和尚的名言是“吃茶去”。

  ◎ 科举、茶与禅

  唐高宗时期 唐玄宗时期 唐德宗时期

  科举制度 承袭隋制并完善 科举成为定制 科举全面盛行茶道 茶正式成为饮料 饮茶成为风气 陆羽《茶经》问世茶道流传日本

  禅 惠能成为六祖 南宗成为正统 怀海进行宗教改革禅宗大行其道

  显然,禅宗的中国化相当成功。他们岂止中国化,也是化中国。事实上,越到后来,禅宗就越是成为中华文明不可分割的部分。唐诗、宋词、元曲、山水画、明清小说,处处可见禅宗的影子。就连慷慨纵横不可一世如辛弃疾,那“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不也禅意盎然吗?[36]

  然而禅宗只可能向儒学靠拢,不可能变性。毕竟,儒家要修齐治平,禅宗却只要心境湛然。他们甚至与道家也不可能融为一体,却一定会跟儒道两家争夺人心。这就最终要bī出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来,只不过这是后话。

  其实,这里面有得有失。

  禅宗最大的正面意义,是丰富了中华智慧的宝库。他们qiáng调的顿悟成佛,以及留下的机锋公案,都提供了一种看待问题的新方法和新视角,即不要执著,不要拘泥。这就在老子的反向思维和庄子的诗性思维基础上又进了一步。后世许多学者和思想家以禅为喻、借禅说理,并不足为奇。

  其次,禅宗让我们明白了智慧与知识的区别——知识属于社会,智慧属于个人;知识可以授受,智慧只能启迪。因此,他们只要求学佛的有慧根,开悟的有机智,却从不提供标准答案。相反,那些公案和禅偈是不妨反复琢磨的。比如宝剑出匣那段话,便可以有多种解读。中国人原本就善于领悟,长于鉴赏,现在更是升级,就像学会了品茶。

  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的是:我们民族从此建立了一种对待外来文化的模式:以我为主,洋为中用。任何外来文化进入中国,都必须中国化,否则就没有容身之地。这可是屡试不慡的。从佛法西来到西学东渐,都如此。

  然而正是禅宗创造的这一模式让我们错失良机,造成了思想文化领域和心理素质方面的巨额亏欠,直至今天都无法还清债务,补足功课,可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然而要讨论这样一个重大话题,却必须有全球视野。因为只有在那广阔的历史背景中,我们才能看清文明的走向。

  第五章

  大洗牌

  搅局

  丹霞天然和他的同学们跑江湖——在江西和湖南之间跑来跑去时,世界的江湖也在重新洗牌。其中至少有两件事特别值得一提:一是曾经的蛮族法兰克人此刻成了罗马教皇的保护伞,国王查理曼后来还被加冕为罗马皇帝;再就是以前属于罗马、今天由天主照看的西班牙,不但变成了阿拉伯穆斯林的国土,还与巴格达的阿巴斯王朝分庭抗礼。[1]

  这确实意味深长。

  改换门庭并不奇怪。西班牙,或者说大西洋与地中海之间、法国之南摩洛哥之北的伊比利亚半岛(Iberian Peninsula)早就数易其主。它曾经属于一些古老民族,公元前19年成为奥古斯都治下罗马帝国的一个省,公元419年又变成了西哥特人的王国,两段时间分别为四百多年和三百年。

  然后是阿拉伯人。

  阿拉伯人应该是渡海而来的,因为此前穆阿维叶建立的舰队早就让塞浦路斯不战而降。公元714年,阿拉伯人开始了西班牙的伊斯兰时代,将东方先进的科学技术和文化知识带到了那里。756年,死里逃生的穆阿维叶后代又将科尔多瓦(Córdoba)定为“后伍麦叶王朝”的首都,并把它建设成当时欧洲最大的城市,让所有人都叹为观止。

  事实上那时的科尔多瓦也气象非凡,就连其他地方的穆斯林都相信它是帝国最美丽的城市之一。图书馆里的藏书多达四十万册,七百座清真寺美轮美奂,三百所公共澡堂星罗棋布,难怪它会与长安、君士坦丁堡和巴格达并称为世界四大都会,拜占庭皇帝和欧洲各国国王都要派来使节了。

  中国人教给他们的造纸术在这里得到了充分利用,希腊和其他民族的经典也像在巴格达那样被大量翻译。翻译家中有不少是犹太人,那些典籍则先由希腊文译为阿拉伯文,再用西班牙语译为拉丁文字,连同伊斯兰的其他文明成果一起传入欧洲。再加上西西里(Sicilia)也被穿绿衣服的法蒂玛阿拉伯人控制,便让基督教神学家圣托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于数百年后,在意大利那不勒斯(Naples)的大学图书馆里第一次读到了阿拉伯文的希腊经典。[2]

  看来,洗牌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公元8世纪,拉赫曼一世征服西班牙,在昔日罗马神庙和哥特式教堂的遗址上,建造了这座大清真寺。当西班牙人重新夺回科尔多瓦后,要在原址重建教堂,但大清真寺的建筑实在太美,美到连信奉天主教的国王都不忍毁坏它。最终,在卡洛斯五世的直接gān预下,保住了残留的大清真寺,为世界留下了这座罕见的混搭伊斯兰风格的伟大建筑。

  得到好处的还有日耳曼蛮族。他们原先可是目不识丁和粗俗不堪的,根本不知文明为何物。按照古罗马历史学家塔西陀(Tacitus)的描述,这些欧洲“胡人”几乎是为了战争而来到人世,劝他们jīng耕细作比砍他一刀还要困难。对和平毫无兴趣的日耳曼武士认为,明明可以通过流血来获取却偏要去流汗,是懦弱无能、没有骨气和让人鄙视的;驰骋沙场和冲锋陷阵则不但无上光荣,而且非常好玩。[3]

  世界是他们的游乐场,战争是他们的嘉年华。

  然而皈依基督以后,过去的蛮族便变得衣冠楚楚和彬彬有礼起来。非但如此,法兰克王国还成为抵挡伊斯兰狂飙的铜墙铁壁,日耳曼武士也逐渐变成基督教骑士。他们把剑放在教堂的圣坛上,然后由国王亲手佩戴,这样就可以为教会承认的正当理由进行圣战。威武的查理曼甚至在征战三十二年后给了战败的萨克森人两条出路:要么成为基督徒,要么沦为奴隶,然后运往帝国本土做牛做马。[4]

  萨克森人选择了前者,而且得到了公平待遇。

  平等相待是基督教的主张,也是罗马帝国的政策。因此法兰克人的基督化其实就是罗马化,而罗马化几乎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文化就是变化,也就是文明化。所以,历史上屡屡出现征服者反过来被同化的案例:征服了汉民族的胡人被汉化,征服了阿拉伯帝国的蒙古人被伊斯兰化。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文化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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