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14:禅宗兴起_易中天【完结】(22)

2019-03-10  作者|标签:易中天

  官员听罢,唯唯诺诺而去。

  后来写出“茶禅一味”名言的克勤,那时还只是法演的学生和侍者。于是他问老师:这位大人明白了吗?

  法演说:他只认得声音。

  表面上看,这并不错。因为这首诗的本来意思就是:帅哥哥(檀郎)到家里来做客,小姐不便出面相见,就频繁地呼叫丫鬟(小玉)。其实她什么事都没有,只不过是想让情郎记住自己的声音。因此克勤问:老师不是说“只要檀郎认得声”吗?既然他认得声音,怎么就不对?

  法演猛喝:祖师西来意就是庭前柏树子吗?说!

  克勤恍然大悟。

  于是答道: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

  法演说:恭喜![25]

  这是一则破执的典型案例,看起来费解,其实简单。它告诉我们的道理是:通过什么途径觉悟,是吃饭、睡觉还是喝茶或者恋爱,都无所谓,因为“频呼小玉原无事”。甚至就连“檀郎认得声”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认得心”。

  认得心就是认得佛,也就是觉悟。但,这是你和佛之间的事。只有你和佛知道,也只需要你和佛知道。正如少年时代的风流韵事,只有也只需要我和她知道。

  那么请问,还能说茶味就是禅意吗?

  是,又不是,既不是“是”,也不是“不是”。

  明白了这一点,才真正懂得“茶禅一味”,也才能真正懂得大珠慧海。实际上,所谓“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并不完全是顺其自然,更重要的是发现自我,因为佛性就在每个人的心中。通往心灵之路,就是通往自由之路。

  据1865年《煎茶图式》,酒井忠恒编,松谷山人吉村画。中国茶道在唐宋时期逐渐形成,其标志就是陆羽《茶经》的问世。而圆悟克勤的墨宝,也与日本茶道有着密切的因缘关系。

  可惜这很难。

  有一次,一位僧人向兴善惟宽请教。

  那人说:请问大和尚,道在哪里?

  惟宽说:就在眼前。

  那人说:既然就在眼前,我怎么看不见?

  惟宽说:因为你有“我”,所以看不见。

  那人说:那大和尚你,看得见吗?

  惟宽说:又有你,又有我,更看不见。

  那人说:没有我也没有你,就看得见了吧?

  惟宽说:没有你也没有我,谁看啊?[26]

  这才真是jīng彩之极。

  改变中国

  兴善惟宽的问题很难回答。

  我们知道,禅宗一贯主张:心即是佛,佛即是心;心外无佛,佛外无心,叫“即心即佛”。也就是说,一个人要想成佛,就得观照自己的内心,发现自我,找回自我。[27]

  然而前提,却是破除自我。因为要觉悟就得破执,首先要破的恰恰是“我执”。我,是一个人最容易执著也最难以破除的。正是“我”蒙蔽了佛性,破我执才能见真佛。兴善惟宽说你有“我”所以看不见道,原因就在这里。

  问题是,既然“我心即佛,佛在我心”,那又怎么能不承认“我”?任何人类心灵,都是以自我意识为前提的。无我则无心,无心则无佛。何况“我”都没了,成佛做甚?

  大约也只能“忘我存佛”。

  其实这并不容易,没准就会弄巧成拙,比如法号玄机的唐代某比丘尼。她去挑战雪峰禅师时,雪峰曾问:你这个“玄机”一天织多少布?她的回答竟是“寸丝不挂”。然而走出山门才三五步,自以为雷翻雪峰的玄机就被突然叫住。

  雪峰说:玄机师太,袈裟拖在地上了。

  玄机马上回头看。

  于是雪峰说,呵呵呵,好一个“寸丝不挂”![28]

  破执,忘我,岂非很难?

  正因为难,这才有了公案。

  公案本指官府的案牍,或待审的案件。由于禅宗认为启迪智慧和辩论教理,就像衙门断案、老百姓打官司,所以把前辈禅师判断是非迷悟的案例也称为公案。雪峰禅师和玄机师太的故事就是,法演与克勤的故事也是。

  不过,官府的公案直截了当,简单明白,因为必须明断是非。禅宗则相反,不但不明断,甚至gān脆没有是非。事实上说到底,一定要讲谁是谁非,本身就是执。同样,一定要讲“三界唯心,万法唯识”,也是执。

  比如有人问马祖道一:和尚为什么要说即心即佛?

  回答是:为了不让小孩子哭。

  又问:小孩不哭了又什么样?

  回答是:非心非佛。[29]

  这就是自我否定了。否定,正是为了破执,即破除僧众和信徒对“即心即佛”的执著,其实两种说法并没有本质区别。然而这很难懂。是即是,非即非,黑即黑,白即白,“非心非佛”怎么可能就是“即心即佛”呢?

  也只能当头一棒。不雷劈,不开窍。

  于是便有了机锋。

  机锋也是禅宗特有的。机,是机缘,也是机警,还是机要,锋当然就是锋利。也就是说,利用机缘巧合,借助含有机要秘诀的语言,或一言不发的动作,或超常规的手段比如棒喝,一举刺破宿执,点燃心灯,所以也叫“禅机”。

  禅机的内涵一如佛性本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全靠当事人心领神会。这就要有悟性,要有慧根,比如德山宣鉴的开悟就是。当时夜深人静,星月全无,龙潭崇信让侍立在旁的宣鉴回房间去。宣鉴走出门外,回过头说:天太黑。

  龙潭崇信为他点燃烛火,又在递过去后一口chuī灭。

  德山宣鉴顿悟。[30]

  当然,如果对方不能领悟,恐怕也无可奈何。比如有人问石头希迁一个老问题: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希迁的回答就是:你去问露柱(炫耀门第的柱子顶端龙形部分)。

  那人说:学生不会。

  希迁说:我也不会。[31]

  此事没有下文,但作为公案流传了下来。实际上,后世许多人就是通过阅读公案修禅的,记录公案的著作也成为禅者的必读之书,哪怕那些公案看起来平淡无奇。

  比如有人问慧轮:宝剑未出匣时怎么样?

  慧轮说:不在外面。

  又问:出匣以后怎么样?

  慧轮说:不在里面。[32]

  这话看似寻常,其实含有深意。因为第一个答案不是“在里面”,第二个也不是“在外面”,而是“不在外面”和“不在里面”,qiáng调的正是否定。否定才能破执,包括“执著于破执”。唯其如此,石头希迁才要说“我也不会”。

  这是从未有过的思想观念,也是从未有过的思维方式和言说方式,可谓前无古人,却后有来者。包括《红楼梦》中人物,也不乏参禅的高手。贾宝玉作偈云: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林黛玉却认为境界不够,又加两句:无立足境,是方gān净。[33]

  故事当然是虚构的,氛围却很真实。事实上,参禅在唐宋以后,就成为知识界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甚至风气时尚。禅悦、禅风、禅语、禅意、禅诗、禅画,还有语录体和山林气,可谓不胜枚举。唐宋元明清的一气呵成之感,不仅因为三省六部和科举制度,也因为禅宗。[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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