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意气_易中天【完结】(15)

2019-03-10  作者|标签:易中天

  但是那被感动打断的问题却无法回避,何况这问题恰恰正是由那感动而引发。作者说:“这出戏似乎不仅是让人思考的,更像是让人行动的。”终场时,正义的战士挥舞大旗,整装待发,台上台下呼应一片。可是,往哪出发呢?去杀谁?

  谁该杀?谁又能来担当裁决者?难道在生活中可以像艺术中一样轰轰烈烈痛痛快快地解决所有问题吗?格瓦拉确实是像一个真正的先知那样死去了,可我们却还要继续生活下去,而生活并不等于艺术。

  显然,如果文学艺术给我们的感动竟使我们无法生活或不知怎么生活,或者会破坏生活,那么,这种感动是危险的,也是可怕的。所以,我们不敢流泪,至少不敢轻易流泪。

  本来,艺术的使命就是让人感动。只要它能让人感动,它就是艺术,就是艺术品。艺术的这种使命甚至可以说是神圣的。囚为正如彭程先生所言:“泪水和神性之间,是天然的结盟。”然而,也如郭小聪先生所言:“神不生活而人生活。

  ”

  生活迫使我们不能不想得更多点,这就是:感动以后又怎么办?当年,当许多人为娜拉的出走而感动时,鲁迅却提出了“娜拉走后”的问题。这正是先生的过人之处和伟大之处。人之可悲,并不仅仅在于大梦不醒,更在于梦醒之后无路可走。

  同样,人之可悲,也不在不知感动,更在于感动之后无所适从。不错,当泪水充满作品之时,“灵魂会因之而飞升”,但倘若那灵魂飞升之后双脚却仍然要留在原处,而两处之间的距离又相去甚远,则人之尴尬也如何!先生有云:“长歌当哭,要在痛定之后。

  ”(《记念刘和珍君》)也许,感动流泪,也该在想清楚和说清楚一些问题之后?

  附录

  流泪的阅读彭程

  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在阅读作品时,疏远了甚至隔绝了泪水?

  我记得那些曾经与眼泪伴随的阅读。为杜甫的《三吏》与《三别》,为窦娥感天动地的冤屈,为《祝福》中祥林嫂的不幸命运,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众多被侮rǔ与被损害的人们,为契诃夫笔下满腔痛苦无处诉说只能讲给马听的马车夫,也为那个在鞋店做学徒的可怜的孤儿万卡——他将一封写着“乡下爷爷收”的信投进邮箱,天真地盼望着爷爷会来接他……不久前,为女儿读《卖火柴的小女孩》,念到最后,小女孩冻死前在火柴的光焰中看到死去的祖母时,女儿惊异地问:“爸爸,你怎么哭了?"

  我欣慰于久违的泪水。它让我获得一种对于自身的确证,使我知道,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并没有死去。眼泪天然地与善良和怜悯有关。土耳其古典诗人E外

  纳写道:“当大自然把眼泪赐给人类时,就宣布他们是仁慈的人。心慈是人最美好的品性。

  ”华兹华斯的一句话,则进一步标举了一个写作者应当确立的姿态:“为人类的苦难而落泪是理所当然的。

  ”

  当然,拨动泪腺的并非只有苦难,只有对呻吟的弱者的同情。眼泪更为感动而流淌。为朱自清笔下父亲穿棉布袍子的笨重的背影,朴素的文字下跳动着至爱亲情;为《红岩》中的英雄群体,他们让人看到,信仰曾经具有抵抗死神的力量;为安徒生童话中的海的女儿美人鱼公主,为了获得王子的爱情,不惜牺牲生命;为前苏联小说《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中那些年轻女兵,用柔弱的身躯抗击侵略者,花朵般的生命陨落在德寇的枪口下;也为美国犹太作家辛格笔下的吉姆佩尔,受尽欺骗嘲弄,被人们称为傻瓜,但他始终不渝地相信“好人靠信念生活”,以自己一生的善良、忠诚、以德报怨,映衬出世人jīng明乖巧后面的愚蠢堕落,qiáng烈的反讽效果震撼人心……他们体现了作为人的尊严,显示了爱与献身的价值,标举了正当生活应该遵循的原则,让人仰望。眼眶湿润时,我们也分明听到了灵魂对自我的激励。

  然而在如今的作品中,能够这样打动我们的,寥若晨星。

  我不相信从外部寻找原因的种种说辞。不在于高科技时代新的艺术手段颠覆了传统的文学阅读,也不在于纷繁膨胀的信息雍塞了人的感受能力。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人的进化是以万年为单位的,人性的历史比科技久远而坚固。为亲人故去哭泣,为年华易逝怅惋,为爱情而迷醉,或者辗转不眠,这些情感表现,无论是在遥远的诗经楚辞的年月,还是在即将到来的基因时代,不会有太大区别。

  ……

  最简单也最合理的解释是,当今的作品中缺乏情感力量。什么都有,唯独心灵缺席。以客观超然的姿态,不动声色地从事所谓零度写作,已经成了今天的美学时尚。作家们谦逊地声称作品是写来自娱的,声明并不奢望打动读者,有意回避感动,而热衷于表达世俗的、琐碎的感情纠葛和情操。他们可以不吝笔耀地写疯狂,变态,乖戾,神经质,描绘种种情感的深渊和暗处,却小心翼翼地提防着写到感动,似乎那样做是幼稚的。躲避虚假的崇高也就罢了,我们曾受过它的愚弄,但连真正的、朴实的感动也要躲避,对真实的人性光辉视而不见,这就很不应该。

  其实质便是主体关怀的缺失,jīng神境界的平庸和暖昧。这种意识之下产生的作品,可以有繁复jīng巧的结构,幽微纤细的感觉,层出不穷的形式感,娴熟艰难的技巧,然而缺少一样东西:感动。于是我们只能和泪水隔绝了。

  当然明白,情感只是文学诸种功能中的一种,而眼泪也只是情感反应方式之一,不能指望读博尔赫斯会泪流满面,他的作品体现为一种卓异的dòng察,时间循环无限,命运仿佛迷宫,阅读的愉悦来自智慧的被充分调遣,来破解一个大谜。

  在卡夫卡的世界中,甲虫,地dòng,城堡,都和绝对的灾难紧密相连。它们唤起了惊骇、恐怖、绝望,都是比流泪更严重的体验。雨果说:“比天空更浩瀚的是人心。”对于这个宇宙的每一律动,有理由加以充分的、多方面的捕捉和描绘,也因此才造就了文学的浩瀚。但就其本质而言,情感却始终是最重要的,一部使人落泪的作品,该是比其他种种尺度的评判更可信赖。对每篇作品都提出这种要求,既偏狭又不现实,然而在当今巨量刊登的作品中,如果这样的篇章连最基本的比例都不具备,那我们应该检讨反省一番了。形形色色的苦难和伤害依然存在,不只是贫穷,还有冷漠,隔膜,不公,最广泛意义上的人的异化,它们并不因为物质时代的来临而消失,顶多变换一种存在方式。而同时,为正义和荣誉而牺牲,为爱而献身,种种可歌可泣的情操和事迹,也依然像过往的许多个世纪一样。呼唤泪水和感动——这是超越时间的人性的要求,不过在今天它们格外短缺,需要特别qiáng调才是。

  因为泪水代表一个向度。泪水发源自人性中最深沉、柔软的部分,是对人生苦难最qiáng烈的感知和怜悯,是对世界的残缺和不公的刻骨铭心的感觉,也是对至善至美境界的向往,是爱的无声的语言。正是它,准确地说正是产生泪水的那类灵魂的性质,默默地同时也是坚韧地抵御和掣肘恶意、伤害和残酷,维持了最基本的人性秩序。它飘洒的疆域,在希望和绝望、罪孽与德性、最深沉的爱和最qiáng烈的恨……总之,在情感的两极之间。这个范围是那么宽广深厚,简直就是整个生活。不能想象,一部用心血写就的作品里没有它的踪迹,更不能想象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会漠不关心。它是灵魂自然的分泌。在散文《想北平》的结尾,老舍写道:“好,不再说了吧;要流泪了,真想念北平呀!”这句简单的话里,却蕴藏了产生这——生理一心理现象的丰富的密码,远远超出其字面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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