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意气_易中天【完结】(14)

2019-03-10  作者|标签:易中天

  我不否认有这样的知识分子,而且认为人类不能没有这样的知识分子。总得有忧天的杞人,尽管这“天”一时半会还掉不下来。也总得有人去设计“理想国”,尽管那理想的国度同样一时半会还建立不起来,甚至压根不过想入非非,但我们还是不能没有这理想。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只是由于他有理想,才不至于沉沦为禽shòu。因此我不但赞成人类要有这样的知识分子。而且赞成他们只想只说不做。

  但,正如没有历史也就没有现在,没有当下也就没有未来。就算是理想主义者吧,请问他们的理想是从哪里来的呢?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还是从水里冒出来的?都不是。理想,只能来源于现实,植根于现实。任何理想,实际上都是对现实的批判和反思。一个知识分子,之所以能对现实进行批判和反思,是因为他对现实有着深切的体验;而他之所以有体验,则因为他“做”,或者曾经做过。

  于是,我们对于“做”,就有了新的认识。

  在我看来,qiáng调知识分子不但要说,而且要做,仅仅在于体验。对于一个知识分子来说,体验是至关重要的。什么是知识分子?我赞成尤小立先生的观点,不能把但凡从事脑力劳动的人都叫做“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应该是社会的良知与良心。唯其如此,他之于社会生活,就不能完全持一种“隔岸观火”的态度。

  隔岸观火的结果必然是隔靴搔痒或隔山买牛。正确的态度应该是超越、超脱而不超然,更不能漠然。保持距离是完全必要的。没有了距离,就会丧失反思和批判的立场。即便进行反思和批判,也往往会失之琐碎,流于肤浅。同样,没有体验也是不行的。没有亲力亲为的切身体验,那反思就难免空疏,那批判就难免飘忽,那些建设性的意见更难免自以为是,纸上谈兵。事实上,历史上那些伟大的思想家(比如鲁迅),几乎无不对现实生活有着切肤之痛的体验。我从来就不相信,那些不食人间烟火,不知人间疾苦的人,竟能代表社会的良知与良心!因此尽管社会分工赋予了知识分子只想只说不做的“权利”和“资格”,但为了更好地想和说,我主张诸君还是“多少做一点”为好。

  不敢流泪

  彭程先生《流泪的阅读》一文(2000年

  10月

  11日《中华读书报》),无疑

  是用心血和泪水写就的。它唤醒了我许多尘封的记忆,比如那写着“乡下爷爷收”

  的信,那卖火柴的小女孩。这些记忆融化了我心灵周围的坚冰,使我在-刹那间重新体验到那相违已久的感动。我差点就流下了眼泪。真的,只差一点。

  我赞成彭程先生的观点:阅读需要感动,而泪水则是证明。眼泪并不仅仅因为苦难和对弱者的同情而坠落。更为感动而流淌。这种感动不仅是对作者和作品的肯定,也是对读者的肯定,是对艺术家和欣赏者的双重肯定,即人的确证。我在《人的确证——人类学艺术原理》一书中表达了这样一个观点:在我看来,艺术非他,乃是人通过一个中介物(艺术品)的作用实现人与人之间情感传达的过程。通过这个传达,即由感动而生的同情(它的准确定义是“体验到相同的情感”),艺术家和欣赏者都确证了自己是一个可以和他人、和全人类心心相印息息相通的人,一个有着人性与人情的真正的人。所以,真正的艺术家都是和全人类同呼吸共命运的。他们的心总是和人类连在一起,他们也总是在关注着社会,关注着人生,尽管他们的目光可能会落在一棵不起眼的小草身上。但这种关注是和艺术家博大的悲悯情怀联系在一起的。而且,正因为他们的同情心是如此博大,他们的关注才不拒细小。正如英国作家康拉德所说,对于艺术家而言,“天下没有一个光明的地方或黑暗的角落不值得投以惊羡和同情的一瞥,哪怕是匆匆一瞥也罢”。

  同样,一个真正的欣赏者也应该有这份“心事浩茫连广宇”的同情心。这样,他对艺术品才会产生感动,才会因感动而流泪。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称为“欣赏者”。因为他不是一个陌生的、冷漠的、无动于衷的旁观者,而是艺术家的知音。

  事实上,艺术正是一座架设在心灵之上通往他人、通往全人类的桥梁。有了这样一座桥梁,无数个孤独、寂寞、迷惘、脆弱的心灵就沟通起来了。不管是“无助的我”,还是“久违的你”,便都能通过这情感的共鸣,感觉的相通,通过那会心的一笑,由相互错过而相互确证,由素昧平生而成为知己,肝胆相照,休戚与共,风雨同舟。在这时,也只有在这时,我们就能对每个人说:“轻轻地捧着你的脸,为你把眼泪擦gān。这颗心永远属于你,告诉我不再孤单。”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艺术是人的确证,是对人性、人的社会性的确证。因为一个对别人麻木不仁的人,对自己也往往缺乏体验。他们既然可以无动于衷地看着别人惨遭蹂躏甚至含冤而死,对自己的情感世界也会漠不关心,而只会把情感也看做物欲,看做某种可以出卖、jiāo换或骗取名利的东西,最后使自己变得不再是人。因此,我同意彭程先生的观点:呼唤泪水和感动,这是超越时间的人性的要求。

  但,我们却不敢流泪。

  我们不敢流泪,是因为“眼泪天然地与善良和怜悯有关”,而我们的“善良和怜悯”又曾无数次被廉价地骗取。毕竟,正如彭程先生所言,“泪水发源自人性中最深沉、柔软的部分”,因此也最脆弱、最经不起伤害:伤害既多,出于自卫的本能,那最柔弱的也会慢慢坚硬起来,我们也就会变得“铁石心肠”。甚至,当我们不知不觉被感动时,心灵深处竟会有另一个声音在提醒:小心,别又上当!

  这很可悲,也很无奈;。

  说起来,情感原本是世界上最真实的东西。它发自内心,不可替代,难以忘怀。你可以qiáng迫一个人做某、件事,却不能qiáng迫他爱一个人或恨一个人。你可以“说服”一对恋人分手,却无法抹去他们心底爱的记忆。一个姑娘可能会被“骗取了爱情”,但对那姑娘而言,那份爱却是真实的。然而,情感虽不能作伪,“情感的样子”却是可以伪装的(这正是那个姑娘会被骗取爱情的原因)。一个并无所爱的人也可以“含情脉脉”,一个并无所恨的人也可以“义愤填膺”。甚至,当他全身心地投人到这种“作伪”的过程中去时,就连作假者本人,也会当真被感动,以为自己真有那份情感。我们在许多艺术门类(如戏剧)中都能看到这一点。

  是啊,没这份“以假乱真”,戏可怎么演?

  于是,我们就弄不清哪一次是为真实的情感所感动,哪一次则不过是上了那“情感样子”的当。假作真时真亦假。既然真假总是难辩,那就gān脆统统算了吧!

  更何况,生活中伤心之事已经不少,何必在阅读中再伤心一回?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至少像我这样心灵中伤痕累累的人,是如此。我们不敢流泪,还因为我们常常分不清艺术与生活。彭程先生说的那些话,在文学和艺术的范围内原本都是不错的,问题是我们总是忍不住要走出那范围。就在刊登彭程先生大作的同一期《中华读书报》上,还发表了郭小聪《以生活的名义》一文。作者生动地描述了观看话剧《切?格瓦拉》的感受:不完美的生活在剧场的灯光下显得那么不堪忍受,格拉玛号起航的锚链重重砸在舞台上,也砸在所有人的心上,以至于当作者(也就是郭小聪先生)想说出自己的一点疑惑时,竟被一位沉默不语的同学突然激烈地打断,因为“他完美的感受似乎受到了伤害”。这应该说是真真切切的“感动”了吧?看得出来,这些观众虽然没有流泪,却有着不亚于流泪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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