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终结_易中天 【完结】(18)

2019-03-10  作者|标签:易中天

  儒家思想是一种蕴含着社会理想的政治伦理哲学。按照儒家的学说,理想的社会应该既有秩序又很和谐,既有等级又有诗意。这其实也是帝国的理想――天下一统,井然有序,安定祥和。当然,儒生可能更看重"仁爱礼让"的诗意,帝国则更看重"君君臣臣"的秩序,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共同把儒学当作旗帜和招牌。何况先秦原始儒学经董仲舒的改造后,已经掺入了yīn阳五行之类的玩意,构成了一个"天人合一"的体系。按照这个体系,人道即天道。天尊地卑,所以君尊臣卑,官尊民卑,父尊子卑,夫尊妻卑,皇帝理所当然地占有宇宙秩序中的最高地位,这当然很对帝国的胃口。

  儒学的另一个好处,就是简单易行。比如"出必告,反(返)必面"(出门的时候要告诉父母一声,回来后也要打个招呼),就不是什么难做的事情。这就有利于统治那些没有多少文化的庶民,有利于帝国思想的深人人心。既能尊君,又可愚民,还便于操作,岂有不钦定为官方意识形态之理?gān是从汉到清,中国的思想学术界就几乎成了儒家的一统天下;而那个原本脱颖于百家争鸣的儒学,则由一家之言的民间思想,变成了至高无上的官方哲学。统治者可以用来治国,也可以用来杀人,当然,更多的是用来谋杀各种思想。

  董仲舒不愧为"帝制思想家",他确实为帝国的长治久安找到了一个良策。在此后的两千多年里,尽管王朝的更替在所难免,帝国制度却稳如泰山。这不能不"归功"于儒家思想对人们尤其是对知识阶层的影响。即便在王朝的末年,士人(读书人)也很少参加造反,顶多也就是几个"落第举子"混迹其间。另一个可以用来作为佐证的事实是,将起义者们凝聚在一起的也从来不是儒家思想,而是非儒家甚至反儒家的民间宗教信仰,从汉代的赤眉、huáng巾、五斗米教,到后来的白莲教、太平天国,都如此。

  这也是一笔双方都很合算的买卖。儒生向帝国奉献自己的知识和忠诚,帝国向儒生开放自己的官位和傣禄;儒生从帝国那里谋取了生存的空间,帝国把儒生从潜在的反对派变成了国家的支柱;懦生利用自己的知识给皇帝的至尊地位披上合法的外衣,帝国利用自己的权力让儒学在诸多学说中独尊;儒生获得了对意识形态的垄断,帝国则把它变成了自己的统治工具。一个独尊,一个至尊,一个垄断,一个把玩,他们当然会拍板成jiāo。

  这又是一笔不平等的jiāo易。尽管帝国承诺要按照儒家思想来治国,但在事实上,帝国是行王道还是行霸道,却完全由不得儒生。王道好用够用时,自然不妨温文尔雅,歌舞升平,一旦不够趁手,就会翻脸不认人,大打出手,甚至杀人如麻。总之,帝国可以随心所欲地拒不履行合同,谁都奈何不得。相反,儒生却必须履行"魔鬼协议"―― 从此jiāo出灵魂,不再有自由的思想和思想的自由。而且,由于董仲舒代表儒生所作的这一次集体出卖,中国知识界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还要遭受无数次磨难和摧残。

  但对于汉武帝来说,这一手却堪称"高明之至"。从根本上讲,他和秦始皇一样主张统一思想。他的"独尊儒术",其实正是秦始皇"焚坑事业"的继续。但他知道,要统一思想,靠杀人是不行的,得靠诛心。韩非有云:"禁jian之法,太上禁其心,其次禁其言,其次禁其事。"(《 韩非子· 说疑》 )那么,杀其人就是最次的了。相反,收买人心则是成本最低而效果最好的办法。当然,软硬兼施仍有必要。独尊儒术就是软,罢黔百家就是硬。显然,这里只有手段的不同,没有本质的区别。正如顾领刚先生《 秦汉的方士与儒生》 所言:"秦始皇的统一思想是不要人民读书,他的手段是刑罚的裁制;汉武帝的统一思想是要人民只读一种书,他的手段是利禄的诱引。结果,始皇失败了,武帝成功了。"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帝国制度靠独尊儒术得以延续,也将因罢黔百家而丧失活力。"百家罢后无奇士,永为神州种祸胎"(于右任语),诚哉斯言!只不过这笔账要到很久以后才会得到清算,而且得由大清帝国来埋单。

  第二章中央集权 四 盛极而衰

  靠着软硬兼施恩威并重的手段,汉武帝统一了政权,统一了财政,统一了武装,还统一了思想。于是,他就将中央集权的帝国制度发展到了第一个高峰。在他的治下,帝国的文治武功达到了全盛。疆域既广阔,文化亦繁荣,丝绸之路延绵万里直抵欧陆,中华文明远播四海天下归心,汉帝国成了当时世界上最qiáng大的国家。

  然而,就在汉武帝的时代,帝国的危机也已经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了。前面说过,帝国是权力社会的成熟形式和典型形式,其特点则是集权。虽然集权未必专制,专制未必独裁,但汉武帝这个人,却多半是专制和独裁的。而且,正是由于他的专制和独裁,不但朝中大臣和地方郡守常常自裁以为解脱,就连太子刘据和皇后卫子夫也终于自杀。结果,此公驾崩之时,继位的竟只能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即昭帝刘弗陵)。帝国的最高权力,包括废立皇帝的权力,从此落人外戚手中--先是为大将军霍光所掌握,后是为大司马王莽所把持。他们或者视废立为儿戏,或者视皇帝为玩偶。公元前74 年,年仅二十岁的昭帝去世,霍光先是迎昌邑王刘贺继位,二十七天后,又宣称这个皇帝"昏乱",另立十八岁的武帝曾孙刘询(即宣帝)登极。这是视废立为儿戏。公元1 年,哀帝去世,王莽迎中山王九岁的儿子刘???(即平帝)继位,五年后又立了个两岁的孩子,来继承相传是被他毒死的平帝。这是视皇帝为玩偶。三年后,王莽gān脆连这个玩偶也不要了,自己登极当了皇帝,大汉王朝也就因此而被腰斩为西汉、东汉两截。这都是汉武帝刘彻之遗祸。

  汉王朝虽经光武帝刘秀"中兴"而起死回生,但整个帝国已难再有起色,不过勉qiáng维持而已。后汉二百年的历史几乎乏善可陈,有所作为的也就是前面三个皇帝、,即光武帝刘秀、明帝刘庄和章帝刘???。其他那些皇帝,不是弱冠践???,就是在襁褓中被拉来充数,其中甚至有四个皇帝连十岁的生日都没来得及庆祝。帝国的最高权力则或为外戚把持,或为宦官窃取,或为女主搅和。等到野心勃勃的军阀董卓,率领所谓"勤王之师"进京来杀宦官的时候,他就顺手把汉帝国也一并杀掉了。据《 后汉书· 献帝纪》 ,建安元年(公元196 年)七月,被劫持的汉献帝重返洛阳时,竟是"百官披荆棘", "饥死墙壁间"。武帝时的恢宏气象而今安在哉?但只见,"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也许,这就叫"盛极而衰"?

  这样一个过程在唐帝国那里又重演了一遍,只不过来得更快,也更具戏剧性。这是一段不断被人提及说起,反复被人编撰演绎,并用多种形式(著作、论文、小说、诗歌、戏剧、电影)来回顾的历史,因此特别值得反思。

  唐,是帝国历史上的第二座高峰。它的辉煌被和汉一起并称为"汉唐气象"。不过,汉的伟业基本上是本族和本土的,唐的成就却是多民族和国际性的。或者说,较之开辟了"丝绸之路"的汉,唐的成就更是多民族和国际性的。请看名单。隋唐两代,被征服的西域各国有:高昌(新疆吐鲁番)、guī兹(新疆库车)、党项(甘肃西部)、吐谷浑(青海)。维持通商友好关系的有:焉耆(新疆焉耆)、疏勒(新疆喀什)、于阗(新疆和田)、天竺(印度)、???宾(克什米尔)、康国(中亚细亚中部)、波斯(伊朗)、大食(阿拉伯半岛)、甘棠(里海之南)、朱俱婆(葱岭之北)、泥婆罗(尼泊尔)、石国(中亚细亚北部)、大秦(东罗马帝国)。这还只是西域各国。其他,则还有高丽(朝鲜半岛东北部)、百济(朝鲜半岛西南部)、渤海(辽宁、吉林两省境内)、契丹(河北东北部及辽宁部分)、吐蕃(西藏)、突厥(中国北部)、回纥(中国北部)、南诏(云南)等等,不一而足。他们或被征服,或来朝贡,或来通商。唐帝国国门大开,一视同仁地表示欢迎,也一视同仁地相互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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