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山之石:儒墨道法的救世之策_易中天【完结】(34)

2019-03-10  作者|标签:易中天

  问:反对的只有道家和法家?

  答:是的,但反对的原因不同。

  问:道家为什么反对?

  答:道家主张“小政府,大社会,民自治,君无为”。因此,在他们看来,放权就要放到底,甚至根本就不该有“权力”这种东西。所以,尽管西周的制度有分权、有放权,归根结底也是要不得的。最好的,还是“无权”(没有权力)或“弃权”(放弃权力)。

  问:法家为什么反对?

  答:根本的原因,恐怕还在于法家是“国家主义者”。法家所做的一切,都只有一个目的———富国qiáng兵。然而“三级分权,层层转包”的结果,是君不君,臣不臣,大夫失家,诸侯亡国,天子被架空。这怎么行?

  问:对此孔子不也痛心疾首吗?

  答:但他们看到的现象不同,做出的判断不同,找出的原因也不同。孔子看到的是“礼坏乐崩”,商鞅、韩非看到的是“国破家亡”。孔子认为,礼坏乐崩,是因为诸侯和大夫都不肯恪守“周礼”;商鞅和韩非则认为,事情就坏在不该分权。诸侯不分权于大夫,大夫能造反吗?天子不分权于诸侯,诸侯能叫板吗?换句话说,没有子公司,分公司会被瓜分吗?没有分公司,总公司会被掏空吗?

  问:所以惟一的办法就是废除分公司、子公司,集权于总公司?

  答:对!商鞅和韩非的主张,就是集权。先是“君主集权”,后是“中央集权”。实现“君主集权”的,是秦孝公;实现“中央集权”的,是秦始皇。而且,自从秦始皇缔造了“大秦帝国”,创立了“帝国制度”,就再也没有“资产重组”,只有“垄断经营”了。

  问:这可真是“治本之策”。商鞅和韩非,难道看得这么远?

  答:看没看这么远,不好说。但在当时,要想解决问题,却只有他们的想法对路,办法可行。法家,尤其是商鞅和韩非看得很清楚,整个天下的“资产重组”,已经是不可逆转的趋势和不可阻挡的cháo流。所以,儒家的“计划经济”,是不顶用的。

  问:对不起,插一句,儒家是“计划经济”吗?

  答:可以这样调侃一下吧!你想啊,所谓“封建”,“封土建国”也好,“封土立家”也罢,都是上级(天子或诸侯)给下级(诸侯或大夫)画一个圈,说你就在这个范围内经营,这不就是“计划经济”吗?孔子主张维持这个格局,经营范围和规模都不变,岂不是维护“计划经济”吗?还有,孟子理想的“王道乐土”是什么样的呢?每个农户,一家分一百亩耕地,五亩宅基地,房子周围种桑树,院子里面养jī狗,就可以保证五十岁以上的有丝绵袄,七十岁以上的有肉吃,不也有点“计划经济”的味道吗?

  问:这在当时,怕是做不到的。

  答:墨家的“国企改革”,道家的“分田到户”,也都不顶用。对于那些惶惶不可终日的君主们而言,顶用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把自己的“公司”做大做qiáng。这就要“集权”。要集权,就要霸道。而且,霸道的目的,还不是当“国际警察”,而是当“世界领袖”。这样的“霸道”,当然不再是“齐桓、晋文之道”,而是“中央集权之道”。

  问:实行这样的“霸道”,就必须“蛮横”吗?

  答:是的。因为要集权,就要收权。收谁的?收那些“封建贵族”的。他们,可是“既得利益者”啊!要他们jiāo权,容易吗?要他们放弃自己的既得利益,愿意吗?所以法家不容易,必须豁出命来gān才行。要知道,从“三级分权”到“中央集权”,可是大变革啊!

  问:问题是当时的变革,只能“自上而下”。那些赞成变革的君主,就扛得住吗?

  答:这就要靠法家教给他们办法。

  问:什么办法?

  答:两面三刀。

  第十五、“两面”与“三刀”

  问:你说法家“两面三刀”,真是这样吗?

  答:哈哈!这个词,和前面说过的“横行霸道”一样,也要打引号,而且也得拆开来讲,即“两面”与“三刀”。两面,就是两种手段;三刀,就是三大要素。它们都是用来保证君主集权的,合起来叫“两面三刀”。

  问:什么叫“两面”?

  答:就是奖与惩,赏与罚。这两种手段,用今天的话说,一个是“大棒”,一个是“胡萝卜”,说白了就是威胁利诱,但甜头、苦头都有,所以我称为“两面”。

  问:法家自己怎么说?

  答:韩非称为“二柄”。

  问:为什么叫“二柄”?

  答:柄,就是权力,也叫“权柄”。韩非认为,奖惩赏罚,都是权力,故曰“二柄”。

  问:谁的权力?

  答:君主的。而且韩非认为,做君主的,必须牢牢地掌握这两个权力,死死地捏住这两个权柄,一刻都不能放松,更不能下放。

  问:下放了又怎么样?

  答:亡国。这可是有历史教训的。《韩非子》一书的《二柄》篇,就举了两个方面的例子,一个是赏权下放的,一个是罚权下放的,两个都是战国时期的事。

  问:赏权下放的是谁?

  答:齐简公。

  问:行使赏权的又是谁?

  答:田常。田常是齐简公的国相,也是权臣。他弄权的办法,是收买人心。比方说,放贷的时候用大斗,收租的时候用小斗,大斗出小斗进,老百姓都说他好。他又时不时跑到齐简公那里,为官员们评功摆好,请求赏赐,官员们也都说他好。结果是田常受到爱戴,简公丢了脑袋。到田常的曾孙田和的时候,齐国就姓了田。这就是丢了赏权的下场。

  问:丢了罚权呢?

  答:一样。

  问:丢了罚权的是谁?

  答:宋桓侯。

  问:行使罚权的又是谁?

  答:子罕。子罕是宋国的建设部长兼公安部长,官不算很大,野心却不小。他对宋桓侯说,咱们治国的手段,不就是威胁利诱吗?问题是大家都喜欢奖赏,憎恶惩罚,这可怎么办呢?要不这么着———

  讨好人的事,君上您去做;得罪人的事,臣下我去做,您看怎么样?宋桓侯觉得有道理,就欣然同意。结果怎么样呢?害怕惩罚的人都归顺了子罕,子罕只用一年功夫就把宋桓侯gān掉了。

  问:看来,赏罚二柄,确实不能下放。

  答:对,一个都不能。韩非说,田常只用了赏,简公就丢了命;子罕只用了罚,桓侯就亡了国。如果赏罚二柄都到了人臣手里,那还得了?

  问:奖与惩,赏与罚,为什么就这样重要呢?

  答:因为人君指挥控制人臣,就靠这两下子(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韩非说,老虎称霸山林,靠什么?靠爪牙。君主统治人民,靠什么?靠赏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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