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散文集之混乱年代的复杂人性_梅毅【完结】(92)

2019-03-10  作者|标签:梅毅

  遥想东坡先生当年,因“乌台诗变“东窗事发,老夫子被逮入狱,“州郡望风,遣更发率,围舟搜取,长幼几怖死。既去,妇女恚骂曰:“你好读书,书成何所得,而怖我辈如此!”惶怖可怜之状,虽出自笑语,犹可矜怜。回思我的“文学生涯”,也似一梦秋风之中,数载之后,凛凛犹寒。

  偶读寒山拾得问对,心中顿有开悟彻然之感——寒山问拾得曰:“世间有人谤我、欺我、rǔ我、笑我、贱我,我当如何处治乎?”拾得曰:“暂且忍他、避他、由他、耐他、让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作为读过书、阅过世、吃过亏的“知识分子”一员,其实理想中的生活无外乎如下情景:“竹楼数间,负山临水,疏松修竹,诘屈委蛇,怪石落落,不拘位置,藏书万卷其中,长几软榻,一香一茗,同心良友,间日过从,坐卧笑谈,随意所适。不营衣食,不问米盐,不叙寒暄,不言朝市。丘壑涯分,于斯极矣。”描画理想言易,真正居世则难。无五柳先生数亩薄田,采jú东篱望南山的生活只是幻想;缺倪瓒大师亿万巨资,攒蝴蝶轻翼做如厕便垫更是痴人梦呓。

  平素出差休假,与散落各地的昔日同窗好友相见,大多数人皆因工作酒食和忧心忡忡而累成了肥胖的中年,那些昔日眉目之间的疏秀英挺皆为庸常老成所替代。当然也有不少可称“富贵”者,叹息之余,哥们之间也纵言“仓鼠”和“厕鼠”的艰辛以及“臣妾意态间”的种种辛酸。偶读明人袁宏道信札,其苦恼于诸位腾达同窗如出一辙:“弟(指袁宏道自己)作(县)令备极丑态,不可名状。大约遇上官则奴,候过客如jì,治钱谷则苍老人,谕百姓则保山婆。一日之间,百暖百寒,乍yīn乍阳,人间恶趣,令一身尝尽矣。苦哉,毒哉!”(《与丘长孺书》)有见于此,可见活得都不容易。

  记得有则寓言:有人看见上帝整天用泥土捏人,又用手把捏成型的人摁碎。循环往复,无有停歇。于是,此人便问上帝: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上帝思之良久,哭了,回答说:不做这个,我更会无聊啊。可见,连上帝都会无聊,况我等凡人乎!这,也许是常常把“关门即深山”当成诫训的蹈距之人聊以自慰的借口。无聊复蹭蹬,观史论书确也能想出些名堂来。

  有一阵子,众人皆推崇西洋人以及身在西洋的国人论史,尤其是huáng仁宇的《万历十五年》热卖后,《剑桥中国史》系列又大行其道。为了趋时,我不免也托人从国外弄回一套原作,由于对自己水平的历史知识水准心怀惴惴,还从书店买回一套汉译本准备参读——只是译本真的佶屈聱牙,恰似香港高级金领们撰写的汉语章程,还不如研读原文来得明白。随便翻看《剑桥隋唐史》,很快就发现一处硬伤:

  “618年,他(隋炀帝杨广)在浴室被宇文化及所杀。宇文化及是他父亲(杨坚)无情地取代的皇室的后裔,又是他最信赖的将领宇文述之子。”——宇文化及之父宇文述原姓破野头,役属鲜卑俟豆归部,后依从其主人改姓宇文氏,与北周皇族宇文氏根本不是同宗。而且,史书只记载“擒帝于(成象殿)西阁,送至幕下缢杀之”。不知杀于浴室之说,洋哥们是从何演义而来。知一叶而知天下秋,洋人们的错漏籍此可见大概。此外,在电视上看见我崇慕久之的大才子李敖“讲古”,此位爷也信口雌huáng无遮拦,大讲唐朝徐敬业割腿上肉给关在狱中的单雄信吃。割肉于股之事确实有过,不过男主角是徐敬业的爷爷李世勣,当时李世民要杀单雄信,曾经与单雄信是吻颈之jiāo的李世勣在狱中割肉示信与之泣别。……多闻广见如李敖,也有这般疏漏,失望之余,也生出几分窃喜:自家的史学功底确实不差,还可以给众位中外大家、专家纠错呢。

  真正萌发写历史随笔的念头,源于我一位好友文华的怂恿撺掇。文华此友,虽小我几岁,然生性任达,土木形骸,颓然自放。在他“日积月累、著作等jī”的“鼓舞”下,我牛刀小试,网上发帖,天涯网“煮酒论史”竟也博得不少喝彩之声,《隐蔽的历史》一书终于问世,并且销路不凡。矜持之余,倒真是激发了一阵子写历史随笔的热情,并达成此本新书的写就。观无尽涟漪,当思最初一粒玉石。在此,谨表达我对文华老友深深的谢意。虽长久以来皆为酒肉良朋,仍可披襟箕坐,肆言无隐。此外,吾友赵君亚明,翩翩浊世佳公子(已胖);李君鸣钟,如履薄冰谨慎人;田颇仁兄,胸无机心仁厚长者;李辉仁兄,洋洋洒洒实学才子;刘兄志才,俨然长者阅世多;江华仁兄,清华才子尽坎坷;吴兄永和,知命练达散朗客;马兄建军,坦dàng刚竣英武人(已废)……——诸君茶余酒后,教诲有加,谐揄之间,受益实深,加之皆jiāo非势利,心犹澄水,于此物质时世,诚属难得,特表我忱忱谢意!

  “一日未尽人生路,一日错信路漫长”。这是李小龙之子李国豪位于洛杉基墓地上的碑铭,而立之年过后,寻章摘句之余,乍读这两句言浅意深的文字,恍然之间又感黯然。

  深圳灿烂的南方阳光,总会在每个晴朗的上午从墨绿色的巨型玻璃窗she入办公室,在我桌边的一角映出一块鲜明的光影。暂时忘却奔淌着泪水的深南大道,可以看见远处的许多摩天高楼静静地闪着光,再望远眺就是界河那边香港绿意葱葱的丘陵,起伏跌宕,绿意如滴。所有这一切,这一刻,这瞬间的景像、气味、光影,甚至我闻到南国阳光的香浓气味,都似乎是重复的,此情此景我在从前的某个时刻完全经历过,那么熟悉,那么普通,都又那么令人产生稍许的怔忡。自少年时代起我就常常产生这种幻觉一般的恍惚意念,特别是在风和日丽气候宜人的时刻这种重复生活的感觉会忽然凸现,活生生的,仿佛曾经,令人迷离。美国作家冯内古特写过一本小说叫做“Timequake”(《时震》),讲的是宇宙间奇妙的“故障”,因时空的瞬间收缩,时间一下子倒退了数十年,人们又重新生活一遍,只有极少数人保留着未被抹去的零散记忆,感觉到“重复生活”的熟悉与迷茫。当然他的小说是虚构,但他一定也会有我这般的幻象才会诱发他写出这部小说。只要仰望星空,想想宇宙之大,想想平素懒得去深究的哲学,世界和人类的荒谬就会令人脑仁发疼。我们总是轻视蚁蝼,还有朝生暮死的蜉蝣,可蚁蝼和蜉蝣是实实在在的,以我们的肉身能感觉它们实实在在的“存在”。Being,etre,存在,对于我们自己来说因理智的gān扰它们变得那么模糊不定,即使是证实了物质存在的客观意义,即使我们相信人类在更高一级的智慧生物眼中无异于蝼蚁,那么宇宙类似“时震”的jiāo叉错位使这种瞬间的真实感又立刻消失殆尽。

  我写下的这些文字,以前的文字,以及以后的无数人写下的千百亿文字不仅是抽象的,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人类终究消亡,世界终究消亡,宇宙(我们所处的)也将在五十亿年后完全被黑dòng吞噬。但面对如此巨大的想来那么深刻又那么可笑的悲伤,我又忽然发现人类具有无比巨大的勇气,面对无尽的虚空,我们如此勇敢,如此无所谓,如此义无返顾地吃、喝、拉、撒、繁殖,创造历史,书写历史,如此认真,如此玩世不恭,如此坚韧不拔,这需要多么不凡的承受力和深刻的幽默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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