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散文集之混乱年代的复杂人性_梅毅【完结】(75)

2019-03-10  作者|标签:梅毅

  至此,诸师沦亡,南明昙花一现的大好时光终于过去。1650年年底,桂林城陷,瞿式耜殉国。永历逃至南宁后,受制于权臣孙可望,而后,虽有李定国等忠臣义士相拥,仍因朝中jian臣当道,四面jiāo困,虽然又苟延残喘了十二年之久,历尽艰辛,逃过百死,永历最终为缅甸人出卖,jiāo给了大汉jian吴三桂。永历十六年yīn历四月十五日(康熙元年,公元1662年)永历帝朱由榔被吴三桂以弓弦绞死于昆明箅子坡,时年40岁。南明灭亡。

  明末清初的大名士吴伟业有《圆圆曲》一诗,其中妙笔生花,极力铺陈,把“白皙通侯最少年”的青年将军吴三桂和“前身合是采莲人”的美貌歌姬陈圆圆的情事婉婉道来。但是,笔者估计真能看完全篇长诗的人不多,其中流传最广的也只有一句:“冲冠一怒为红颜”,前因后果,当时现在没有多少有心人真正琢磨。

  其实,吴伟业这首长诗,是极尽揶榆挖苦之能事,特别是后面四句:“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简直就是神来之笔,诛心之句:吴三桂因一貌美年轻女人背父弃君,石河大战之后,气急败坏的李自成在秦皇岛范家店当即nüè杀了一直押在军营当人质的吴三桂之父吴襄,可以想象刚刚损失数数十万jīng兵的大顺军会怎样怀着刻骨仇恨“伺候”这位吴老爷!逃回北京后,李自成仍旧笼罩在自身败怒狂极的情绪中,把吴三桂全家三十七口寸磔而死,以剃发背国、全家成灰的代价,换来“一代红妆照汗青”,字里行间,刀笔戮入心肺骨髓,已把吴三桂一生事业盖棺论定。下面,我们可以在有心理准备的情形下“温习”一下这首长诗:

  《圆圆曲》

  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

  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

  红颜流落非吾恋,逆贼天亡自荒宴。

  电扫huáng巾定黑山,哭罢君亲再相见。

  相见初经田窦家,侯门歌舞出如花。

  许将戚里空侯伎,等取将军油壁车。

  家本姑苏浣花里,圆圆小字妖罗绮。

  梦向夫差苑里游,宫娥拥入君王起。

  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

  横塘双桨去如飞,何处豪家qiáng载归?

  此际岂知非薄命,此时只有泪沾衣。

  熏天意气连宫掖,明眸皓齿无人惜。

  夺归永巷闭良家,教就新声倾座客。

  座客飞觞红日莫,一曲哀弦向谁诉?

  白皙通侯最少年,拣取花枝屡回顾。

  早携娇鸟出樊笼,待得银河几时渡?

  恨杀军书抵死催,苦留后约将人误。

  相约恩深相见难,一朝蚁贼满长安。

  可怜思妇楼头柳,认作天边粉絮看。

  便索绿珠围内第,qiáng呼绛树出雕栏。

  若非将士全师胜,争得蛾眉匹马还。

  蛾眉马上传呼进,云鬟不整惊魂定。

  蜡烛迎来在战场,啼妆满面残红印。

  专征萧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车千乘。

  斜谷云深起画楼,散关月落开妆镜。

  传来消息满红乡,乌桕红经十度霜。

  都曲jì师怜尚在,浣沙女伴忆同行。

  旧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

  长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

  当时只受声名累,贵戚名豪尽延致。

  一斛珠连万斛愁,关山漂泊腰支细。

  错怨狂风扬落花,无边chūn色来天地。

  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

  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

  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

  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

  越女如花看不足。

  香径尘生鸟自啼,渫廊人去苔空绿。换羽移宫万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

  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

  从明末清初这段历史,可以见出有三个爷们拍案而起跟“红颜”有关,首先是心机叵测的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其次是董御史qiáng索宠爱歌jì而按捺不住的王得仁,冲冠一怒“惜”红颜,最后就是本文的主人公李成栋,冲冠一怒“报”红颜,而且后两位始终如一,先前是卖身投靠,为清廷鹰犬,起事反正后一心一意,孤忠可鉴,死而后已,确实不辜负“红颜”,于家于国,于忠于义,令人扼呃嗟叹,真正是个堂堂正正的爷们儿所为!

  为了使本文层层剥茧,给永历帝和那位先与“红颜”搭上gān系的吴三桂一个jiāo待,我们再回溯至那凄风苦雨的1662年,即清康熙元年,南明永历十六年。十六年来,艰难苦恨繁双鬓,南逃北亡一游龙,刚届不惑之年的朱由榔已经落入吴三桂之手,对这位昔日的大明良将仍抱怀有一丝天真的幻想,雨中huáng叶树,灯下白头人,永历帝满怀凄怆,提笔做书,字字血泪,在纸上写道:

  “将军新朝之勋臣,旧朝之重镇也。世膺爵秩,藩封外疆,烈皇帝(崇祯)于将军,可谓甚厚。讵意国遭不造,闯贼肆恶,突入我京城,殄灭我社稷,bī死我先帝,杀戮我臣民。将军志兴楚国,饮位秦廷,缟素誓师,提兵问罪,当日之本哀,原未泯也。奈何凭借大国,狐假虎威,外施复仇之虚名,yīn作新朝之佐命,逆贼授首之后,而南方一带土字,非复先朝有也。南方诸臣不忍宗社之颠覆,迎立南阳。何图枕席未安,gān戈猝至,弘光殄祀,隆武就诛,仆于此时,几不欲生,犹暇为宗社计乎?诸臣qiáng之再三,廖承先绪。自是以来,一战而楚地失,再战而东粤失,流离惊窜,不可胜数。幸李定国迎仆于贵州,接仆于南安,自谓与人无患,与世无争矣。

  而将军忘君父之大德,图开创之丰功,督师入滇,覆我巢xué,仆由是渡沙漠,聊借缅人以固吾圉。山遥水远,言笑谁欢?只益悲矣。既失世守之河山,苟全微命于蛮服,变自辜矣。乃将军才避艰险,请命远来,提数十万之众,穷追逆旋之身,何视天下之不予哉?岂天覆地载之中,独不容仆一人乎?抑封王赐爵之后,犹欲歼仆以邀功乎?弟思高皇帝栉风沐雨之天下,犹不能贻留片地,以为将军建功之所,将军既毁我室,又欲取我子,读鸱鸮之章,能不惨然心侧乎?将军犹是世禄之裔,即不为仆怜,独不念先帝乎?即不念先帝,独不念二祖列宗乎?即不念二祖列宗,独不念王之祖若父乎?

  不知大清何思何德于将军,仆又何仇何怨gān将军也,将军自以为智而适成其愚,自以为厚而反谥单薄,奕(礻冀)而后,史有传,书有载,当以将军为何如人也!仆今者兵衰力弱,茕茕孑立,区区之命,悬于将军之手矣。如必欲仆首领,则虽粉身碎骨,血溅草莱,所不敢辞,若其转祸为福,或以遐方寸土,仍存三恪,更非敢望。倘得与太平草木,同沐雨露于圣朝,仆纵有亿万之众,亦付于将军,惟将军是命。将军臣事大清,亦可谓不忘故主之血食,不负先帝大德也。惟冀裁之。”

  末落帝王,流离龙子,低首乞哀,字字有血,笔笔带泪,言中辛酸委屈,铁石心肠之人也会有所触动。不仅仅是哀求一已之生,永历帝也从吴三桂自身着想,一针见血指出:“将军自以为智而适成其愚,自以为厚而反觉其薄!”试想,连对家门世受其恩禄的旧主都肯斩尽杀绝,不留一丝情面的人,新主子在“赞叹”之余,内心深处真的不会起疑心吗?万世千秋,“史有传书有载,当以将军为何如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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