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峰塔_张爱玲【完结】(43)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爱玲

  “暖,叫我们做亲戚的都不好意思。要不是大家和和乐乐的,住在别人家里有什么味?我不是爱管别人家的闲事。可是跪砖,头上还顶着一块,得跪满三炷香的时间。膝盖又不像屁股,骨棱棱的,磕着砖头。嗳呀!”她的脸往前伸了伸,让老妈子们听得更清楚,面上神情不变,小三角眼像甜瓜上的凿痕。

  电话响了,荣珠的声音喊:“妈!”

  “嗳?”心虚似的,立时往吸烟室里走。

  “找你的。”

  两个老妈子都不作声。何gān看陵受罪觉得丢脸,潘妈是荣珠的陪房也是脸上讪讪的。

  “嗳,刚才还好好的哩!”半是向自己说。

  琵琶在隔壁yīn暗的大房间里看书。三炷香要燃多久?拿香来计时,感觉很异样。该是几年?几世纪?窗玻璃外白花花的阳光飘浮着。电车铃叮铃响,声音不大,汽车喇叭高亢,huáng包车车夫上气不接下气,紧着嗓子出声吆喝,远远听来像兵士出操。对街的布店在大甩卖。各行各业还是不见起色。布店请的铜管乐队刚chuī了《苏珊不要哭》,每只乐队似乎都知道,游行出殡都chuī这曲子。时髦的说法叫“不景气”,是日本人翻译的英文。从前没这东西。一九三五这年,大萧条的新世纪了,还罚儿子跪砖?花园哪里?窗户看得见么?她坐在屋子中央的桌上,窗玻璃像围了上来。

  何gān进来,她问道:“弟弟呢?”

  “别出去。”何gān低声道,“别管他,一会就完了。”

  “哪一边?”

  “那边。”何gān朝吸烟室一摔头。喔,吸烟室的窗看得见。琵琶心里想。“可别出去说什么,反而坏了事。”

  “究竟是为什么?”

  “不知道。回错了电话,我也不知道。也是陵少爷不好,楼上叫他,偏躲在楼下佣人房里。”

  琵琶恨他们反怪陵。不是他的错就是他父亲的错。琵琶知道她父亲没有人在旁挑拨是不会每天找陵麻烦的。他没这份毅力。何况人老了,可不会越看独生子越不顺眼。可她也恨陵中了人家的计。在我身上试试看,她向自己说道,觉得同石头一样坚硬。试试看,她又说一声,咬紧了牙,像咬的石头。她不愿去想跪在下面荒地的陵。跪在那儿,碎石子和蔌蔌的草看着不自然。阳光蒙着头,像雾漾潆的白头巾。他却不能睡着,头上的砖会掉,榆溪从窗户看得到。小小的一炷褐色的香,香头红着一只眼,计算着另一个世纪的时间,慢悠悠的。他难道也是这么觉得?还许不是。弟弟比别的时候都要生疏封闭。指不定是她自己要这么想,想救他出去,免去他受罚的耻rǔ,也救她自己,因为羞于只能袖手不能做什么。

  过后在楼下餐室见到他。何gān给他端了杯茶,送上一套蓝布袍。他不肯坐下来让何gān看他的膝盖。琵琶震了震,他长高了。必是以为他受罚后总有些改样,才觉得他变了。鲜蓝色长袍做得宽大,长高后可以再穿。穿在他身上高而瘦。他的鼻子大而挺,不漂亮了。琵琶只知自己的个子抽高了,不注意到自己也变了。弟弟的脸是第一张青chūn的脸,跟看着他在她眼前变老一样的伤惨。一见她进来,他就下巴一低,不愿她可怜,也不想听训,立在餐桌边,垂眼看着地下。

  “有什么茶点?”她问何gān。

  “我去问问。”

  “看不看见我的铅笔?到处找不着。”

  何gān去厨房了,她这才压低声音向陵说:

  “他们疯了,别理他们。下次叫你就进去,要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让他们知道你不在乎今天喜欢你明天又不喜欢你。不喜欢你又怎么样?只有你一个儿子。”

  她含笑说道,知道弟弟不会说什么,还是直视他的脸,等什么反应。什么也没有。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虚里异样的清楚,心往下沉,知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身体往后仰,怕让他窘,以为是可怜他,反倒显得她轻浮幼稚脾气坏,最糟的是他好容易全身而退,却不当回事。她嘴上不停,反复说着,心里急得不得了,因为不会再提起这件事,让他再想起今天。他仍低着头,大眼睛望着地下,全无表情。他的沉默是责备她派父母的不是?孔教的观点后母等于生母。还是知道向她解释也解释不通?她不会懂其中的微妙之处。还是怪她教训他要勇敢,出事的时候她又躲哪了?她只担心说错话,没工夫管他怎么想。可是突然不说了,知道说了也是白说。她转过身,看着门口,侧耳听脚步声。不想有人看见她在安慰他,两人都显得可悲。她上楼了。

  每天都有麻烦,老姨太跑去向老妈子们嘀咕,两只胳膊乱划。

  有次琵琶出去看穿堂上怎么有脚底擦地的声音。是何gān推着陵到

  吸烟室去。他垂着头,推一下才往前蹭个半步。

  “吓咦,陵少爷,这是怎么啦?”何gān压低声音,气愤的喝道。

  推不动他,何gān索性两手拉扯他。他向后挣,瘦长的身体像拉满的弓。

  “吓咦!”何gān噤吓他。

  他也是半推半就,让何gān拉着他到吸烟室门口,鞋底刮过地板。他握住门把,何gān想掰开他的手。潘妈上前来帮忙,低声催促:

  “好了,陵少爷,乖乖进去什么事也没有,什么事也没有。”

  他半坐下来,腿往前溜。

  “吓咦!”

  他还是赖在地下扳着房门不放。琵琶恨不得打死他。好容易给推进了吸烟室,她不肯留下来看。他这种令人费解的脾气小时候很可爱,像只别扭的小动物,长大了还不改,变成高耸妖魇的图腾柱。

  他这一生没有知道他的人。谁也没兴趣探究,还许只有荣珠一个,似乎还知道他,不是全然了解,至少遂了她的用意。有时候她是真心喜欢他。风平làng静的日子,她还像一年前刚进门的时候,拉长声音宠溺的喊他的名字。琵琶受不了陵那副扬扬得意,一整天jīng明能gān,却不声张,掩饰那份得意的神气。

  麻烦来了的日子,她总不在眼前,因为她在吸烟室的时间越来越少,她特意冷落陵。陵惊讶的看着她,不耐烦起来,头一摔,在眼泪汪汪之前掉过脸去。

  “弟弟偷东西。”她告诉珊瑚,“说他拿了炉台上的钱。”

  “小孩子也是常有的事。”珊瑚道,“看见零钱搁在那里,随手拿了起来,就说是偷了。他们唐家还不乐得四处张扬。一背上了贼名,往后的日子就难了。”珊瑚像是比刚才更烦恼,“都怪他们。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人能劝劝你父亲就好了。鹤伯伯又不在,我也想不到还能找谁。我自己去跟他说,又要吵起来。我不想现在找他吵架,我们正连手打官司,要告大爷。”

  “告大爷?”琵琶极为兴奋。

  “我们小时候他把我们的钱侵吞了。”

  “喔?”

  “奶奶过世的时候,什么都在他手里捏着。”

  “那不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还能要回来么?”

  “我们有证据。我现在打官司是因为需要钱,雪渔表舅爷的官司,我在帮他的忙。”末一句说得很含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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