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峰塔_张爱玲【完结】(29)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爱玲

  “要不要收进我的纸夹里?”

  “好。”他欣然道。

  她并没有补上“画还是你的”这句话,知道他并不当画像是他的东西。一天她忘了将一张画收进纸夹里,第二天到饭厅去找,她总在饭厅画画。画搁在餐具橱上,拿铅笔涂上了一道黑杠子,力透纸背,厚纸纸背都倒凸了出来。是陵,她心里想,惊惧于他的嫉恨。这次她也同陵一样不作声。

  姑姑练钢琴,她总立在一旁。她要母亲姑姑知道她崇拜她们。她们也开始问:

  “喜欢音乐还是绘画?”

  她们总问这类的问题,就跟她父亲要她选金镑和银洋一样。选错了就嫌恶的走开。

  “喜欢姑姑还是我?”露也这么问。

  “都喜欢。”

  “不能说都喜欢,总有一个更喜欢的。”

  喜欢母亲吧。当然是她母亲。可是母亲姑姑是二位一体,总是两人一块说,从她有记忆以来就是如此。如今她们又代表了在她眼前开展的光辉新世界。姑姑一向是母亲的影子。

  “画姑姑的腿。”露说,“你姑姑的一双腿最好看。”

  珊瑚双腿jiāo叉。“只画腿,别画人。”

  琵琶并不想画姑姑的胸部与略有点方的脸。除了画母亲之外,她只画九、十岁的孩子,与她同龄的。可是一张画只画腿并不容易。她卯足了劲,形状对了,修长,越往下越细,略有点弧曲,柔若无骨,没有膝盖。

  最后的成品拿给珊瑚看,她漫不经心的咕噜:“这是我么?”并不特为敷衍琵琶,琵琶还是喜欢她。她当然知道她与母亲有点特殊关系。说不定说喜欢姑姑她母亲不会不高兴。她母亲长得又美,人人喜欢,琵琶是不是最喜欢她应该不要紧。

  “我喜欢姑姑。”她终于说了。

  珊瑚脸上没有表情,也不说什么。露似乎也没有不高兴。

  又得选音乐与绘画了。“不想做音乐家不犯着学钢琴。”露说。琵琶三心二意的。一天珊瑚放了张古典乐唱片,又放了张爵士乐。

  “喜欢哪一个?”

  琵琶花了很长的时间比较,小提琴像哭泣,幽幽的,闪着泪光,钢琴叮叮咚咚的像轻巧的跳跃。她母亲总是伤青chūn之易逝,悲大限之速至,所以哀伤的好。

  “喜欢第一个?”

  她们都没言语。琵琶知道这一次猜对了。

  她们带她去音乐会。

  “好贵,不为了你对音乐有兴趣,我也不肯带你去。”露说,“可是你得乖乖的,绝对不可以出声说话。去的人多半是外国人,别让人家骂中国人不守秩序。”

  琵琶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三个钟头。中场休息时间也不作声,顶佩服自己的能耐。却听见露和珊瑚咬耳朵:“看那个红头发。”琵琶问,“哪一个?”

  “前排那一个。”

  她在灯光huáng暗的广厅里极目寻找,大红的头颅应该不难找。

  “哪里?哪一边?”

  “别指。”

  离开的时候她还是没能在人群中找到红头发的人。忍受了三个钟头格律的成份过多的声响,像一支机械化部队制伏全场听众,有洋台、柱子、涡卷装饰、灯光昏huáng的广厅像老了几百岁。

  坐进汽车里,琵琶问道:

  “那个女人的头发真是红的?”

  “真的。”

  “跟红毛线一样红?”

  “嗳,很红很红。”

  她想像不出,也知道颜色方面连母亲也不能轻信。

  “想做画家还是音乐家?”

  她一直到看了一部电影才决定了。电影说的是一个贫困的画家,住在亭子间,竖起大衣领子御寒,炉子里没有煤,女朋友也弃他而去。她哭了,往后好两天还是一提到就掉泪。

  “做画家就得冒着穷愁潦倒的风险。”露说。

  “我要做音乐家。”她终于说。

  “音乐家倒不会受冻,都在有热气的大堂里表演。”露说。

  “音乐家有钱。”珊瑚说,“没有钱根本不可能成音乐家。”

  她们送她去上钢琴课。

  “第一要知道怎样爱惜你的琴。”露说,“自己擦灰尘,小心别刮坏了。爱惜你的琴,这是一生一世的事。我要你早早决定,才能及早开始。像我们,起步得迟了,没有前途了。我结了婚才学英文,就连中文吧,我喜欢读书,可是十四岁了连学堂也嫌老不收。”

  “我也是。十四岁,正是有兴趣的年纪。”珊瑚说。

  “想不想上学?”露问琵琶。

  “不知道。”她极力想像出学校的样子:三层楼的房子的横切面,每层楼都有一个小女孩在摇头晃脑的背书。

  “你想想,跟许多同年龄的女孩子在一块多好。我以前好羡慕别的女孩子上学,可是不敢说什么。你外婆不用骂,只说一句,我的脸就红破了,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琵琶只觉得微微的反感,也不知什么原故。不能想像她母亲那样子。一个人为什么要这样怕另一个人?太丢脸了,尤其还是个你爱的人,更加的丢脸。她母亲出洋去,人人都是极神秘的神气,她也不想知道为什么,也不在乎。她弟弟也一样。像野蛮人,他们天生就有自尊。

  “嗳呀,我们小时候过的那个日子!不像现在的这一代。我就怕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尤其是你外婆又不是我的亲生母亲,却把我当自己的孩子。我要给她争气。”

  “你亲生母亲是二姨奶奶还是三姨奶奶?”珊瑚笑着低语,仿佛说了什么略嫌秽亵的话。

  “二姨奶奶。”

  “她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我爹过世后不久就去了。”

  “那年纪可不大。”

  “死的时候才二十二。”

  “我们都快三十了,想想也真恐怖。”珊瑚笑道。

  “他到云南上任,因为瘴气死在任上。报信报到家里,我母亲和二姨奶奶正坐在高椅子上绣花闲讲,两个人都连椅子栽倒,昏了过去。”

  “他有几个姨太太?”

  “正要讨第十二个,一省一个。”

  “一打了。外国人都是这么算的。”

  “有句俗话叫‘十二金钗’,说的就是后宫佳丽。又恰巧中国有十二个省分。”

  “亏得还没分成二十二省。”

  “现在是二十二省了么?”

  “他究竟娶了多少个?”

  “只有四个。云南有个女人,给钱打发了。”

  “你像你父亲。你们湖南人真是罗曼谛克。”珊瑚窘笑道。

  “我老觉得是个男人就好了。”

  “‘湘女多情’哩。”珊瑚说了句俗话。

  “湖南人最勇敢,”露傲然道,“平定太平天国靠的就是湘军。湖南人进步,胆子比别人大,走得比别人远。湖南人有最晶莹的黑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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