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峰塔_张爱玲【完结】(27)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爱玲

  “这是为你好。我是不愿多事的,可是谁叫我们是亲戚?亲戚是做什么的?”

  事后他说:“我可真吓坏了。沈榆溪发了狂似的,力气可大了,不像我气虚体弱的,他用的那些玩意倒像一点影响也没有,我还听过他chuī嘘会打针。万一让他抢了胖子的枪呢?万一扭打的时候枪走火了?我心里想:完了,完了,这一次真完了。我倒没想到穿上蚕丝背心,听说可以防弹。我让张福坐前座,充人数壮壮胆,我知道张福不管用,可是他比我还孬,抖得跟筛糠似的。你知道我最怕什么?最怕我们家的老爷车抛锚。嘿嘿,幸亏没有,一次也没有,嘿嘿!一定是沈家祖宗显灵。”

  露找到了一幢奶huáng色的拉毛水泥屋子,黑色的屋椽jiāo错,有阁楼,后院。“就是人家说的花园洋房。”她说。有中央暖气,还有一个琵琶格外喜欢的小升降架。罗家两个表姐来,看了看客厅。

  “真漂亮,”两个表姐悄声说,“倒是蓝椅子红地毯——”

  “是不是很好看?”琵琶喊,“我最喜欢红红蓝蓝的。”

  已经长大的表姐们不作声。

  “你们房间要什么颜色?”露问。琵琶和陵合住一间房。“房间跟书房的颜色自己拣。”

  琵琶与陵并坐着看颜色样本簿子,心里很怕他会一反常态,发表起意见来。照例没开口。琵琶拣了橙红色,隔壁书房漆孔雀蓝。动工以前始终疑心她母亲会不会照样吩咐工人,工人知道是小孩子的主意会不会真照颜色漆上。房间油漆好了。像是神仙生活在自制的世界里,虽然颜色跟她心目中的颜色不大一样,反正总是不一样。她还是开心地看着新油漆的地方,一眼望去像看不尽。在孔雀蓝书房上课,也不在意先生了。她把先生关在盒子里了。

  她母亲帮他们请的先生是个白胡子老头,轻声细语的,比别的先生讲得仔细。可是开课前露先送他们住了两个月医院澈底检查。她把自己的法国医生荐给所有的朋友,又做人情,也把两个孩子送进了他刚开业的疗养院。“那里很漂亮。”她说。

  琵琶与陵很生气要给拘禁起来,幸好有何gān陪着,要什么玩具她都会送来。就跟住在洋人的餐馆里一样。琵琶还是第一次吃到加了奶酪的通心粉。白俄护士长胸部鼓蓬蓬的,是个金发美人。检查肠子运动,她总敲敲他们的赛璐珞洋娃娃,用怪腔怪调的中文问:“有没有?”逗得姐弟俩捧腹。医生诊断很正常,可是出院后每天还是要回院注she营养针,每隔一天还要去做紫外线治疗。

  露也像紫外线灯一样时时照临他们。吃晚饭,上洗手间,躺下休息,她都会训话:注意健康,受教育最要紧,不说谎,不依赖。

  “老妈子们都是没受教育的人。她们的话要听,可是要自己想想有没有道理。不懂可以问我。可是不要太依赖别人。老妈子们当然是忠心耿耿。可是就是何gān也不能陪你们一辈子。她死了你们怎么办?我今天在这里跟你们讲道理,我死了呢?姑姑当然会帮你们。可是姑姑也死了呢?人的一生转眼就过了,所以要锐意图qiáng,免得将来后悔。我们这一代得力争才有机会上学堂,争到了也晚了。你们不一样。早早开始,想做什么都可以。可是一定得受教育。坐在家里一事无成的时代过去了,人人都需要有职业,女孩男孩都一样。现在男女平等了。我一看见人家重男轻女,我就生气,我自己就受过太多罪了。”

  真该让秦gān听听,琵琶心里想。仿佛有人拨开了乌云,露出了清天白日。

  有天晚上何gān发现她仰躺着,曲起了膝盖,讲她她也不听了。

  “唉哎嗳!”何gān将她的膝盖压平。

  “妈也是这样。”

  “太太嫁人了。”

  “跟嫁不嫁人有什么关系?”她又曲起膝盖,“你问妈,她一定说没关系。”

  何gān不言语,只是硬把她的腿压平,她也立刻又曲起膝盖。何gān这次就算了,往后一见她屈膝躺着,必定会至少压个一次,当提醒她。何gān不大管她,除非是涉及贞洁和孝顺的事。

  现在琵琶画的人永远像她母亲,柳条一样纤瘦,脸是米色的三角脸,波làng鬈发,大眼睛像露出地平线的半个太阳,she出的光芒是睫毛。铅笔画的淡眉往下垂,靠近眼睛。好看的嘴涂了深红色,近乎黑色的唇膏。她母亲给她买了水彩、蜡笔、素描簿、图画纸、纸夹。她每天画一幅。珊瑚每天教她和陵四个英文字母。坐在珊瑚的椅臂上,看她膝上的大书,很是温馨。露给她梳头,靠得她很近,却不那么舒服。她母亲脸庞四周六寸的空气微微有些不稳定,通了电似的,像有一圈看不见的狐毛领。

  “老妈子说的话她不信。”露同国柱的太太说,欣喜的神气。“问过我才肯照她们的话做。”

  榆溪回家来住进了他的房间,吗啡戒了,还是可以抽大烟。他下楼来吃午饭,踱圈子等开饭。他不会chuī口哨,只发出促促的嘟嘟声,像孩子chuī陶哨。孩子们问好他只咕噜答应,向妻子妹妹窘然点头,僵着脖颈,头微偏向一边。大家坐下来,老妈子们盛上饭来。饭桶放在外头穿堂里。珊瑚榆溪谈论亲戚的消息,才没多久就嘲笑起彼此喜欢的亲戚来了。“嗳呀!那个王三爷!”“嗳唷,你那个周奶奶!”两个木偶互打嘴巴子似的,兄妹俩从小习惯了。露一直不作声,只帮孩子们夹菜,低眉敛目,脸上有一种脉脉的情深一往的神气。

  “吃肉,对身体好。市场没有新的菜蔬么,何大妈?”

  “不知道,太太,我去问厨房。”

  榆溪也不同妹妹争论了,假装只有他一个人。拇指揿住一边鼻翅,用另一边鼻孔重重一哼,又换一边,身体重心也跟着换。他挑拣距他最近的一盘鱼,一双筷子不停翻着豆芽炒碎猪肉,像找什么菜里没有的东西。末了,悻悻然一仰头,整碗饭覆在脸上,只剩一点插筷子的空间,把最后一口饭拨进嘴里,筷子像急雨似的敲得那碗一片声响。吃完将碗往桌上一掼,站起来走了。

  餐桌的空气立时轻松起来。桌面拾掇gān净之后,老妈子们端上水果,是露的创举。她教孩子两种削苹果皮的方法:中国式的,一圈一圈直削到最后皮也不断;外国式的,先把苹果切成四瓣。她的营养学和教育训话带出了底下的问题:

  “长大了想做什么事?”

  “画画。”

  “姐姐想做画家。”露跟陵说,“你想做什么?”

  这是第三次提起这问题。陵只低声说:“我想学开车。”

  露笑道:“你想做汽车夫?想开汽车还是火车?”

  陵不作声。选了个听起来不算坏的答案。“开火车的。”他终于说。

  “好,你想开火车。”露也不再追问下去。

  “我看看你的眉毛长了没有。”她同琵琶说,“转这边,对着灯。像这样子捏鼻梁。没人的时候就捏,鼻子会高。人的相貌是天生的,没办法,姿态动作,那全在自己。顶要紧的是别学了什么习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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