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峰塔_张爱玲【完结】(26)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爱玲

  “我喜欢陵。”珊瑚道,“陵,过来。”

  “陵,想不想秦gān?”露问道,“何大妈,秦gān怎么走了?”

  “不知道嘛,太太。说年纪大了回家去了。”

  “那个秦妈,”珊瑚笑道,“叽叽喳喳的,跟谁都吵。”

  “她是嘴快了点。”何gān承认,“可是跟我们大家都处得好,谁也想不到她要走。”

  “想不想秦gān啊,陵?”露问道,“嗳唷,陵是个哑巴。”

  “陵少爷倒好,不想。”

  “现在的孩子心真狠,谁也不想。”露道,若有所思。

  “珊瑚小姐的气色真好。胖了点吧?”

  “胖多了。我还以为瘦了呢。”

  “珊瑚小姐一路晕船。”露说。

  “在外洋吃东西可吃得惯?”

  “将(怎样)吃不惯?”珊瑚又学何gān的土腔,“不惯就自己下厨做。”

  “谁下厨做?”何gān诧道,“太太做?珊瑚小姐也做?”

  “是啊,我也做。”

  “珊瑚小姐能gān了。”何gān道。

  “嗳,今天怎么睡呀?”

  何gān笑笑,珊瑚开玩笑她一向是微笑以对,但也知道这次带着点挑战的口吻。“都预备好了。就睡贴隔壁。”

  “太太呢?怎么睡?”

  “睡一块,太太可以吧?”

  “可以。”露说。两人睡一房榆溪就不会闯进来。两人都不问榆溪睡哪里,何gān也不提他搬到楼下了。

  “有两张chuáng。”

  “被单gān不gān净?”珊瑚唠唠叨叨地问,遮掩掉尴尬的问题。

  “啊啊,gān净!”何gān喊道,“怎么会不gān净。”

  “真的gān净?”

  “啊啊,新洗的,下午才铺上的。”

  “这房子真小。”露四下环顾。

  “是啊,房子不大。”何gān道。

  “这房子怎么能住。”珊瑚道。

  房子有什么不好,琵琶悻悻然想。她就爱房子小,就爱这么到处是棕红色油漆,亮晶晶又那么多泡泡。就像现在黯淡的灯光下,大家的脸上都有一团黑气,她母亲姑姑跟何gān说话,别的老妈子站在门边,笑着。一派和乐,新旧融合,遗忘的、半遗忘的人事物隐隐然浮现。真希望能一个晚上谈讲下去。

  “大爷收了吉祥做姨太太了。”珊瑚道。

  “都生了儿子了。”何gān道。

  “大太太不知道?”露道。

  “不知道。”何gān低声道,半眨了眨眼,摇摇头。

  “女人到底是好欺负的,不管有多凶。”露说。

  “他以前每天晚上都喊:‘吉祥啊!拿洗脚水来!一珊瑚学大爷,“吉祥就把洗脚盆水壶毛巾端进去,给他洗脚。‘吉祥啊!拿洗脚水米!一头往后仰,眼镜后的眼睛眯细成一条缝。

  “嗳,从小开始就给大爷洗脚。”何gān道。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看上她了。”珊瑚道。

  “别人纳妾倒也是平常的事,他可是开口闭口不离道学。”露道。

  “大爷看电影看到接吻就捣着眼睛。”珊瑚道,“那时候他带我们去看《东林怨》,要榆溪跟我坐在他两旁,看着我们什么时候捣眼睛。”

  “吉祥现在怎么样?”露问道。

  “还是老样子。”

  “不拿架子?”珊瑚问道。

  “不拿架子。”何gān半眨了眨眼,摇摇头。

  “我喜欢她。”珊瑚道。

  “实在可惜了。”露道。

  “她倒许盘算过了。”珊瑚道。

  “不愿意还能怎么样?一个丫头,怎么也跳不出他的手掌心。”露道。

  “可以告诉太太啊,他怕死太太了。”珊瑚道。

  “嗳,大爷怕大太太。”何gān道,“一向就怕。”

  “不然早就讨姨太太了。”珊瑚道。

  “大太太话可说得满。”露说,“‘你谨池大伯那是不会的,榆溪兄弟就靠不住了。”

  “她每次说‘你谨池大伯’总说得像把他看扁了似的。”

  “还是受了他的愚弄。”露道。

  “我最受不了就是这样演戏——什么开家具店的,还弄人来给太太磕头。”

  “吉祥总不会也以为是要嫁出去做老板娘吧?”

  “她知道。”何gān悄然道,半眨了眨眼。

  “她当然知道。”珊瑚道。

  “她说大爷答应她另外住,她才肯的。”何gān道。

  “她恨太太,也难怪。”露道,“这么些年受了那么多气。”

  “她的妯娌都受不了,更别说是丫头了。”珊瑚道。

  “既然大家都知道,怎么会只瞒住大太太一个?”

  “谁有那个胆子说啊。”何gān低声道。

  “也不犯着害怕了,木已成舟了。”珊瑚道。

  “骏知道也不告诉他母亲?多了个兄弟,他不觉得怎么样?”

  “他说了也没用。”珊瑚道,“孩子是沈家的骨肉,老婆再凶也没办法。”

  “大爷这么做也算是报了仇了。”露道。

  “他一定是早有这个存心了,丫头天天在跟前,最惹眼。”珊瑚道。

  “男人都当丫头是嘴边的肉。就连葵花,国柱也问我要,好几个人也跟我说过,我都回绝了,一定得一夫一妻,还要本人愿意才行。”

  “志远的新娘有福气,有太太帮着她。”何gān道。

  “还叫志远的新娘?她都嫁了多少年了?”珊瑚道。

  “十六岁就嫁人是太早了,可是我不敢把她一个人留下。”

  葵花脸红了,半个身子在门内半个身子在门外。看见榆溪上楼来,趁这机会走开了。

  “才回来?”榆溪一进房就说,“还以为今天住在杨家,让你们讲个够。缺什么没有?”

  “这房子怎么能住?”露说,“珊瑚跟我明天就去看房子。”

  他说:“我知道你们一定要自己看房子,不然是不会合意的,所以先找了这么个地方将就住着。”

  他绕房间踱圈子,长长的影子在灯下晃来晃去,绕了一圈就出去了。

  他进来了空气就两样了。珊瑚打呵欠伸懒腰。

  “嗳,我要睡了。”

  第二天屋子挤满了亲戚。露和珊瑚出门拜客,看房子,有时也带着孩子们。兴奋之余琵琶没注意她父亲是几时消失的,也不想到要问,一直到后来要搬家了,才听见说他上医院去把毒瘾戒了,美其名是戒大烟。露坚持要他戒,榆溪始终延挨着不去,还是珊瑚跟哥哥大吵了一场他才去了。也是珊瑚安排好了医院,可是临到头还是没办法把他拖上汽车。末了找了国柱来,他带着胖子保镖和两个车夫,一边一个押着他,坐杨家的黑色大汽车走了。前一向胖子始终没有用武之地,这次倒看出他架人的功夫高明。国柱靠着一隅,劝得唇焦舌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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