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中国的小船_村上春树【完结】(23)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我花了三十分钟,从一股霉味儿的书架上找出很早以前读过的亨利·赖德·哈格德的探险小说。硬皮英文旧书,里面写有捐赠者(大概)的姓名,书中到处有插图,感觉上同自己以前读过的版本插图颇为不同。

  我拿书坐在凸窗的窗台边,点燃烟,翻开书页。庆幸的是情节差不多忘了。这样,一两天的无聊当可对付过去。

  看了二三十分钟,她走进图书室。看样子她原以为里面空无一人,见到我正坐在窗台边看书显得有些惊讶。我略一踌躇,吸口气朝她点头。她也点头致意。她身上穿的同早餐时一样。

  她找书的时间里,我继续默默看书。她以一如清晨时的那种“咯噔咯噔”令人快意的足音在书架间走来走去。安静了一阵子,之后又是“咯噔咯噔”的足音。隔着书架看是看不见,但足音告诉我她未能找到合意的书。我不禁苦笑,这间图书室哪会有引起女孩子兴趣的书呢!

  不久,她似乎放弃了找书的念头,空着两手离开书架向我走来。足音在我面前打住时,飘来一股高雅的古龙香水味儿:

  “能讨一支烟吗?”

  我从胸袋里掏出烟盒,纵向晃了两三下递向对方。她抽出一支叼在嘴里,我用打火机点燃。她如释重负地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随即目光移往窗外。

  凑近看来,她要比最初印象大三四岁。久戴眼镜的人一旦失掉眼镜,看大部分女人都显得年轻。我合上书,用手指肚擦眼睛,之后想用右手中指往上推眼镜腿,这才发觉没戴眼镜。没戴眼镜这点就足以让人觉得失落。我们的日常生活都是靠几乎毫无意义的细小动作的累积才得以成立的。

  她不时喷一口烟,一声不响地眼望窗外。她沉默的时间很长,长得几乎使正常人无法忍受其沉默的重量。起初似乎想找什么话说来着,但我随后察觉她压根儿没那个意思。无奈,我开口了。

  “有什么有趣的书来着?”

  “根本没有。”她说。旋即闭嘴淡淡一笑,嘴唇两角略略向上挑起。“全是不知gān什么用的书。到底什么年代的书呢?”

  我笑道:“很多是过去的风俗小说,从战前到昭和二三十年代的。”

  “有谁读?”

  “没谁读吧?过了三四十年还值得读的书,一百本里边也就一本。”

  “为什么不放新书?”

  “因为没人利用。如今大家都看大厅里的杂志,或打电子游戏,或看电视。何况也没什么人逗留时间长到足以读完一本书。”

  “确是那样。”说着,她拉过旁边一把椅子,坐在上面架起腿,“你喜欢那个时代?很多事情都更从容不迫,大凡事物都更为单纯的……那样的时代。”

  “不不,”我说,“并不是那个意思。果真生在那个时代,我想也还是要为之气恼的。随便说说罢了。”

  “你肯定喜欢消失了的东西。”

  “那或许是的。”

  或许是的。

  我们又默默吸烟。

  “不管怎么说,”她说,“一本可读之书也没有,多少也还是个问题的。保留昔时浅淡的光辉未尝不好,但是,也要为被雨闷在房间里、电视也看腻了、不知怎么打发时间的客人着想一下嘛!”

  “一个人?”

  “嗯,一个人。”她看看自己的手心,“旅行时一般都一个人,不大喜欢和谁一块儿旅行。你呢?”

  “的确是的。”我说。总不好说什么被女友甩了。

  “如果推理小说可以的话,我倒是带来几本。”我说,“新的,中不中你的意我不知道,要看就借给你好了。”

  “谢谢。不过明天下午就打算离开这里,怕一下子读不完。”

  “没关系,送给你。反正是口袋本,带着又重,本想扔在这里来着。”

  她再次淡然一笑,眼睛看看手心。

  “那,我就不客气了。”她说。

  我经常想:拿东西拿得老练也是一种伟大的才能。

  她说我去取书的时间里她要喝咖啡,于是我们走出图书室移到大厅,我叫住一个似乎闲得发慌的男侍应生,要了两杯咖啡。天花板上吊着一个极大的电扇,慢腾腾地搅拌着大厅的空气,而cháo湿的空气并无多大变化,无非下来上去而已。

  趁咖啡没来,我乘电梯上到三楼,从房间里取了两本书折回。电梯旁边摆着三个用了很久的旅行皮箱,看情形有新客人进来。旅行箱看上去俨然是等待主人归来的三条狗。

  回到座位上,男侍应生往平底杯里倒进咖啡。细细白白的泡沫泛了一层,俄尔消失不见。我隔着茶几把书递给她,她接过书看了眼书名,低声说“谢谢”——至少嘴唇是那么动的。我不知道她是否中意这两本书,但这怎么都无所谓的。什么原因我不晓得,总之我觉得对于她似乎怎么都无所谓的。

  她把书摞放在茶几上,啜了一小口咖啡,啜罢放回杯子,用咖啡匙满满加了一匙jīng砂糖进去,轻轻搅拌,又把牛奶沿杯边细细注入。牛奶的白线勾勒出优美的漩涡,稍顷线混在一起,化为薄薄的白膜。她不出声地啜着这白膜。

  手指很细、很滑。她轻捏把手来承受杯重。唯独小拇指直直地朝上竖起,既无戒指又无戒指痕。

  我和她眼望窗外闷头喝咖啡。大敞四开的窗口有雨味儿进来。雨无声。无风。窗外以不规则的间隔滴落的檐水也无声。单单只有雨味儿蹑手蹑脚潜入大厅。窗外一排绣球花活像小动物一般并排承受着六月的雨。

  “在此久住?”她问我。

  “是啊,五天左右吧。”

  对此她未置一词,感想什么的都好像没有。

  “从东京来的?”

  “是的。”我说,“你呢?”

  女子笑笑,这回稍稍现出牙齿。“不是东京。”

  无法应答,于是我也笑笑,喝口没喝完的咖啡。

  如何是好呢?我拿不定主意。作为最稳妥的做法,我觉得还是三两口喝完咖啡、把杯放回杯托、再微微一笑截住话头、付款撤回房间。可是我脑袋里有什么挥之不去。时不时有此情形,解释不好,类似一种直觉。不,还没有明确到直觉那个地步。那个什么微弱得很,事后根本无从记起。

  每当这时,我就决定不主动采取任何行动,委身于此情此景,静观事态。当然,以未中而告终的时候也是有的。但正如人们常说的,微不足道的小事逐渐带有重大意义的情况也并非没有。

  我沉下心,喝gān咖啡,深深地歪进沙发,架起腿。较量忍耐力一般的沉默仍在持续,她看窗外,我看她。准确地说,我不是看她,是看她前面一点的空间。由于没了眼镜,无法把焦点长时间定于一处。

  这回对方好像多少沉不住气了,她拿起我放在茶几上的香烟,用宾馆火柴点燃一支。

  “猜猜好么?”我看准火候问道。

  “猜?猜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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