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中国的小船_村上春树【完结】(19)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割草机开了一个小时左右,我休息一会,坐在樟树荫下喝冷咖啡。糖分渗入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知了在头上叫个不停。打开收音机,转动调谐钮,寻找合适的音乐节日主持人,在奈特的《妈妈跟我说》那里停住,仰脸躺下,透过太阳镜看树枝和树枝间泻下的阳光。

  妇人走来,站在我旁边。从下面往上看,她俨然一株樟树。她右手拿着玻璃杯,杯里装着冰和威士忌模样的液体,在夏日光线下摇摇晃晃。

  “热吧?”她问。

  “是啊。”我说。

  “午饭怎么办?”

  我看了下表:十一时二十分。

  “到十二点找地方吃,附近有一家汉堡包店。”

  “用不着特意出去,给你做三明治什么的。”

  “真的没问题,常去外面吃的。”

  她端高威士忌杯,一口差不多喝去一半,之后鼓起嘴叹口气。“反正要做我自己那份,顺便。不愿意倒也不勉qiáng。”

  “那就不客气了,谢谢。”

  她不再说什么,往前探探下颏,之后慢慢地摇着肩膀走回房子里。

  我用草坪剪剪草,剪到十二点。先把割草机没割均匀的地方剪齐,用耙子拢在一起,接下去剪机器割不到的地方。这活儿需要耐性,想适可而止也能适可而止,想认真gān多少都有得gān。若问是否认真gān就能得到好评,那也未必,有时会给看成磨磨蹭蹭。尽管如此——前面也已说过——我还是gān得相当认真。性格问题。其次可能是自尊心问题。

  哪里拉笛告知十二点到了,妇人把我让进厨房,端出三明治。

  厨房不很大,但gān净利落,多余装饰一概没有,简单而功能俱全。电器产品均是老型号,颇有怀旧氛围,甚至使人觉得时代在哪里中止了脚步。除去特大号电冰箱发出嗡嗡声,周围不闻任何声音。碟碗也好汤匙也好无不沁有影子般的岑寂。她劝我喝啤酒,我说活没gān完谢绝了,她便递来橘汁,啤酒她自己喝。桌面上还有喝剩一半的葡萄酒瓶,洗碗槽下很多种空瓶横躺竖卧着。

  她做的火腿莴苣huáng瓜三明治比看上去时好吃得多。我说十分可口。她说三明治以前就做得好,此外什么都不行,就三明治拿手。死去的丈夫是美国人,天天吃三明治,只让吃三明治他就心满意足了。

  她自己一块三明治也没吃,泡菜吃了两片,往下一直喝啤酒。喝得并不像有滋有味,似乎在说没办法才喝的。我们隔桌吃三明治,喝啤酒,但她再没接着说什么,我也没话可说。

  十二点半我回到草坪。最后的草坪。剪完后,就同草坪再无关系了。

  我边听FAN 的摇滚乐边仔细修剪草坪。用耙子把剪下的草挠了好几次,像理发师那样从各个角度检查有无漏剪之处。到一点半gān完三分之二。汗好几次钻入眼睛,每次都用院里的水龙头洗脸。阳物几次无故勃起几次平复。剪草坪时:竟然勃起,觉得有点傻气。

  两点二十分修剪完毕。我关掉收音机,打亦脚在草坪上转了一圈。结果令人满意,没有漏剪的,没有不均匀的,如地毯一般平滑。我闭上眼睛,大口吸气,体味了一会儿脚底凉生生的绿色感触。不料,这时间里体力突然消失殆尽。

  “现在仍非常喜欢你。”她信上最后写道。“你温存亲切,是个十分好的人,不是说谎。但有时我觉得光这样似乎有点不够,为什么有这种感觉我也不明白,而且这么说很是过分,或许等于什么也没解释。卜九岁是非常讨厌的年龄,再过几年也许能解释好,但几年之后可能已没必要解释了。”

  我用水龙头洗罢脸,把工具装上农用车,换上新T 恤,然后打开房门,告诉说已经做完。

  “不喝点啤酒?”妇人说。

  “谢谢。”啤酒那玩艺儿喝点无妨吧。

  我们站在院前打量草坪。我喝啤酒,她用高脚杯喝没加柠檬的伏特加,杯子像是酒店经常附送的那种。知了仍叫个不止。看情形她一点也没喝醉,唯独呼吸有欠自然,像有风 “咝”一声从齿间漏出似的。我真有点担心她会当即昏迷,“扑通”倒地死去。我在脑海中勾勒出她倒地的场景,大概她是直挺挺“通”一声倒下的。

  “你活儿gān得不错。”她说。感觉上声音有点索然,但并不是在责怪什么。“这以前叫了好多剪草坪的人来,剪得这么漂亮的你是第一个。”

  “谢谢。”我说。

  “去世的丈夫对草坪很挑剔,总是自己剪得整整齐齐,和你的剪法很相似。”

  我掏烟相劝,两人一起吸烟。她手比我还大,且石头一般硬。右手中的酒杯和左手夹的 “希望”都显得极小。手指粗,没戴戒指。指甲上有好几条清晰的纵线。

  “休息时丈夫总剪草坪来着——人倒也不怎么怪。”

  我稍微想了想她丈夫,但想象不好,如同想象不出樟树夫妇。

  她再次轻声叹了口气。

  “丈夫死后,”她说,“就一直请园艺工上门。我晒不得太阳,女儿又怕晒黑。啊,就算不晒黑,年轻姑娘也不便剪什么草坪。”

  我点点头。

  “不过你gān的活真是让人可心。草坪这东西是要这样剪的。同样是修剪,也有心情问题。如果心放不进去,那不过是……”她寻找下面的字眼,但没找出,便打子个嗝儿。

  我重新观望草坪。这是我最后做的一件工作,对此我不由有点感伤,这感伤中也包括分手的女朋友。剪草坪到此为止,我与她之间的感情也随之到此为止了,我想。我想起她的luǒ体。

  樟树般的妇人又打了个嗝儿,并且做出自己也甚为厌恶的表情。

  “下个月再来好了。”

  “下个月来不成了。”我说。

  “为什么?”

  “今天是最后一件活儿,”我说,“差不多该当回学生用功了,要不然学分有危险。”

  她看了一会我的脸,之后看脚,又看脸。

  “学生?”

  “嗯。”我回答。

  “哪个学校?”

  我道出大学名字。大学名字没有给她以怎样的感动。并非足以给人感动的大学,她用食指搔了搔耳后。

  “再不gān这活计了?”

  “嗯,到今年夏天。”我说。今年夏天再不剪草坪了,明年夏天后年夏天也不会剪。

  她像漱口似的把伏特加在口里含了片刻,津津有味地分两次各咽一半下去。额头上满是汗珠,犹如小虫紧贴皮肤。

  “进来吧,”妇人说,“外面太热。”

  我看了眼表:两点二十分。不知是迟还是早。工作是全部结束了。明天开始一厘米草坪都不剪也可以了,心情甚为奇妙。

  “急着走?”她问。

  我摇了下头。

  “那就进屋喝点冷饮什么的,不占用你多长时间。有东西想给你看。”

  有东西想给我看?

  我已经没有迟疑的余地,她率先大步开拔,头也不回,我只好随后追去。脑袋热得晕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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