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职业是小说家_村上春树【完结】(38)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想在美国作为作家获得成功,就必须跟美国的代理签订合约、由美国的大出版社出书,否则非常困难。”在工作上结识的好几位美国人都这么忠告我。其实无须忠告,我自己也感到的确如此。至少当时就是这么一种情况。尽管觉得很对不起KA的诸位,我还是决定自己动“脚”去寻找代理和新的出版社。于是在纽约和几个人面谈之后,便决定由大代理公司ICM(International Creative Management)的阿曼达(通称宾奇)·厄本担任代理,出版社则委托兰登书屋旗下的克诺夫(主管是萨尼·梅塔),克诺夫的责任编辑是盖瑞·菲斯克琼。这三位在美国文艺界都是顶尖人物。如今想来颇有些诧异:这些人物居然会对我感兴趣!不过当时我也很拼命,根本没有余裕思考对方是何等了不起的大人物。总之就是托熟人找门路,与各种人面谈,然后挑选了我觉得可以信赖的人。

  想起来,他们三人对我感兴趣好像有三个理由。第一个是我是雷蒙德·卡佛的译者,是将他的作品介绍到日本的人。他们三人分别是雷蒙德·卡佛的代理人、出版社代表、责任编辑。我想这绝非偶然,或许是已故的雷蒙德·卡佛在冥冥之中引导着我——当时他去世才不过四五年。

  第二个是我的《挪威的森林》在日本卖了近两百万部(套),在美国也成了话题。即便在美国,两百万册对于文艺作品来说也是相当庞大的数字。拜其所赐,我的名字也多少为业界知晓。《挪威的森林》说来就成了寒暄时的名片代用品一般。

  第三个是我已经开始在美国慢慢发表作品,作为一个新来者,“潜力”得到了青睐。尤其是《纽约客》杂志对我高度评价一事,我觉得影响巨大。继威廉·肖恩之后担任主编的“传奇编辑人”罗伯特·哥特列波不知何故似乎也对我颇为中意,亲自领着我参观公司的角角落落,这对我来说也是美好的回忆。直接负责我作品的责任编辑琳达·亚瑟也是一位极具魅力的女子,和我莫名地意气相投。虽然很久以前她就辞去了《纽约客》的工作,但我们至今仍jiāo往甚密。回想起来,我在美国市场的发展或许就是由《纽约客》培养出来的。

  从结果来看,我与这三位出版人(宾奇、梅塔、菲斯克琼)的合作,是事情得以顺利运作的重要因素。他们都是jīng明qiánggān、热情洋溢的人,拥有广泛的人脉,在业界有确凿无疑的影响力。还有克诺夫的知名设计师奇普·基德,也从《象的消失》直到最新的《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为我所有的书担任装帧设计,获得了很高的评价。甚至还有人就是为了欣赏他的书籍装帧,等待着我的新作问世。受惠于这样的人才,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

  还有一个原因,恐怕是我从一开始就刻意将自己是“日本作家”的事束之高阁,与美国作家站在同一个擂台上。我自己寻觅译者,委托他们翻译,再亲自核对译文,然后将译成英文的稿件拿给代理,请她卖给出版社。如此一来,无论是代理还是出版社,都能按照对待美国作家的态度来对待我。也就是说,我不再是一个用外语写小说的外国作家,而是与美国作家站在同一个竞技场上,按照和他们相同的规则去竞技。我首先稳稳当当地设定了这样一个体系。

  决定这么做,是因为与宾奇第一次见面时,她就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我无法受理不能用英语阅读的作品。”她要自己阅读作品,判断其价值,然后再开始工作。自己阅读不了的作品就算拿到手里,也无法开启工作。作为一个代理,这应该说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我决定先准备好足以令人信服的英文译本。

  日本和欧洲的出版界人士常常说这样的话:“美国的出版社奉行商业主义,只关注销售业绩,不愿勤勤恳恳地培养作家。”虽然还说不上是反美情绪,却让人屡屡感受到对美式商业模式的反感(或缺乏好感)。的确,如果声称美国出版业根本没有这种情况,那当然是说谎。我就遇到过好几位美国作家,他们都抱怨说:“无论是代理还是出版社,书卖得好的时候把你捧上天,一旦卖不动了就冷若冰霜。”确实有这一面,但也并非只有这一面。我曾多次亲眼目睹过代理和出版社不计眼前得失,对称心的作品和看好的作家倾注全力。在这种情况下,编辑个人的好恶和激情将发挥重要的作用。依我看,这种情形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大致相同吧。

  依我所见,不论在什么国家,愿意从事出版工作、想当编辑的人原本都是爱书人。就算在美国,一心只想大把赚钱大把花钱的人,大概也不会来出版业就职。那些人不是去华尔街(金融业),就是去麦迪逊大街(广告业)了。特殊例子另当别论,出版社的薪水一般都算不上高薪,因此在那里工作的人多少都有一种自负、一种气概:“我就是因为爱书,才从事这份工作的。”一旦有作品正合心意,就会不计得失,全心投入拼命工作。

  我曾经在美国东部(新泽西和波士顿)住过一段时间,与宾奇、盖瑞和萨尼有些私jiāo,关系亲密起来。大家分住异地,相隔遥远,但长年累月地一起共事,还是会时不时见面闲聊,一起吃饭。这种情况在哪个国家都一样。把一切托付给代理,几乎从不和责编见面,抛下一句“这个嘛,你们看着办好了”,这种全部推给人家的态度,会导致原本应该顺利运转的东西都转不动了。当然,假如作品有绝对的实力,那倒也无所谓。不过平心而论,我没有那般自信,再加上天生的秉性,不论什么事,“只要自己能做到,就尽量自己去做”,所以尽可能亲力亲为。在日本出道时曾经做过的事情,再到美国重新来一遍。四十几岁的人,竟又一次重新回归到“新人状态”。

  我如此积极地开拓美国市场,很大原因就是此前在日本遇到过种种不太开心的事儿,让我切身感受到“就这样在日本拖拖沓沓地混日子,也不是办法”。当时正值所谓“泡沫经济时代”,要在日本作为一个写东西的人生活下去,也并非什么艰难的事。日本人口超过一亿,几乎全都能阅读日语,也就是说基础阅读人口相当多。再加上日本经济势头雄劲,令世人瞠目结舌,出版界也呈现出一片盛况。股票只升不降,房地产价格高涨,世间钱多得要溢出来,新杂志接连不断地创刊,杂志想要多少广告就有多少广告送上门来。作为写作的人,最不缺的就是稿约。当时还有许许多多“美味诱人的工作”。甚至曾经有过这样的约稿:“这地球上不管什么地方,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经费您想花多少就花多少,游记您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还有一位素不相识的先生向我发出奢华的邀请:“上次我在法国买了一座城堡,您在那儿住个一年半载,优哉游哉地写小说怎么样?”(这两个提案我都礼貌地拒绝了。)如今回想起来,那简直是个难以置信的时代。即使堪称小说家主食的小说销路欠佳,单凭这种美味诱人的“小菜”就足以生活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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