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风吟/好风长吟_村上春树【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看了?”

  “何至于。”

  “为什么?”

  “没什么必要看嘛!”我兴味索然地应道。

  她的语气里含有一种让我焦躁的东西。不过除去这点,她又带给我几分缱绻的心绪,和一缕怀旧的温馨。我觉得,假如是在正常情况下邂逅,我们说不定多少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

  然而实际上,我根本记不起在正常情况下邂逅女孩是怎么一种滋味。

  “几点?”她问。

  我算是舒了口气,起身看一眼桌上的电子闹钟,倒了杯水折回。

  “9点。”

  她有气无力地点点头,直起身,就势靠在墙上一口喝gān了水。

  “喝了好多酒?”

  “够量。要是我笃定没命。”

  “离死不远了。”

  她拿起枕边的香烟,点上火,随着叹气吐了口烟,猛然把火柴杆从开着的窗口往港口那边扔出。

  “递穿的来。”

  “什么样的?”

  她叼着烟,再次闭上双眼。”什么都行,求求你,别问。”

  我打开chuáng对面的西服柜,略一迟疑,挑一件蓝色无袖连衣裙递过去。她也不穿内裤,整个从头套了进去,自己拉上背部的拉链,又叹了口气。

  “该走了。”

  “去哪儿?”

  “工作去啊!”

  她极不耐烦地说罢,摇摇晃晃地从chuáng上站起。我依然坐在chuáng边,一直茫然看着她洗脸、梳头。

  房间里收拾得倒还整齐,但也是适可而止,dàng漾着一股类似无可奈何的失望气氛,这使得我的心情有些沉重。

  六张垫席大小的房间一应堆着廉价家具,所剩空间仅能容一个人躺下。她便站在那里梳头。

  “什么工作?”

  “与你无关。”

  如其所言。

  一支烟燃完了,我仍一直沉默不语。她背朝着我,只顾面对镜子用指尖不断挤压眼窝下的青晕。

  “几点?”她又问。

  “过了10点。”

  “没时间了,你也快穿上衣服回自己家去!”说着,开始往腋下喷洒雾状香水。“当然有家的吧?”

  我道了声“有”,套上T恤,依然坐在chuáng沿不动,再次观望窗外。

  “到什么地方?”

  “港口附近。怎么?”

  “开车送你,免得迟到。’她一只手紧握发刷,用马上像要哭出的眼神定定看着我。

  我想,如果能哭出来,心里肯定畅快。但她没哭。

  “喂,记住这点:我的确喝多了,醉了,所以即使有什么不愉快的事,那也是我的责任。”

  说罢,她几乎事务性地用发刷柄啪啪打了几下手心。我没做声,等她继续说下去。

  “是吧?”

  “或许。”

  “不过,同人事不省的女孩睡觉的家伙……分文不值!”

  “可我什么也没做呀!”

  她停顿一下,似乎在平抑激动情绪。

  “那,我为什么身子光光的?”

  “你自己脱的嘛。”

  “不信。”

  她随手把发刷往chuáng上一扔,把几样零碎东西塞迸手袋:钱包、口红、头痛药等。

  “我说,你能证明你真的什么也没做?”

  “你自己检查好了。”

  “怎么检查?”

  她似乎真的动了气。

  “我发誓。”

  “不信。”

  “只能信。”我说,心里大为不快。

  她再没说下去,把我逐出门外,自己也出来锁上门。

  我们一声不响地沿着河边小路行走,走到停车的空地。

  我拿纸巾擦挡风玻璃的时间里,她满脸狐疑地慢慢绕车转了一圈,然后细细盯视引擎盖上用白漆大笔勾勒的牛头。牛穿着一个大大的鼻栓,嘴里衔着一朵白玫瑰发笑。笑得十分粗俗。

  “你画的?”

  “不,原先的车主。”

  “gān嘛画牛呢?”

  “哦——”

  她退后两步,又看了一气牛头画,随后像是后悔自己多嘴似地止住口。

  车里闷热得很。到港口之前她一言未发,只顾用手中擦试滚落的汗珠,只顾吸烟不止——点燃吸上两三口,便像检验过滤嘴上沾的口红似地审视一番,旋即按进车体上的烟灰盒,又抽出一支点燃。

  “喂,昨晚我到底说什么来着?”临下车时她突然问道。

  “很多很多,嗯。”

  “哪怕一句也好,告诉我。”

  “肯尼迪的话。”

  “肯尼迪?”

  “约翰。F.肯尼迪。”

  她摇头叹息:

  “我是什么也记不得了。”

  下车之际,她不声不响地把一张千元钞票塞进后望镜背后。

  10

  夜里异常热,简直可以把jī蛋蒸个半熟。

  我像往常那样用脊背顶开爵士酒吧沉重的门扇,深深吸了一口空调机凉飕飕的气流。酒吧里边,香烟味儿、威士忌味儿、炸马铃薯味儿。以及腋窝味儿下水道味儿。如同年轮状西餐点心那样重重叠叠地沉淀在一起。

  我照例拣柜台尽处头的座位坐下,背靠墙壁,四下打量:

  三个身穿罕见制服的法国水兵、及其两个女伴、一对20岁光景的恋人,如此而已。没有鼠的身影。

  我要了啤酒和咸牛肉三明治,掏出书,慢慢地等鼠。

  大约过了10分钟,叩着一对葡萄柚般的rǔ防、身穿漂亮连衣裙的30岁模样的女子进来,在同我隔一个座位的地方坐下,也像我一样环视一圈之后,要了吉姆莱特jī尾酒。但只喝了一口便欠身离座,打了个长得烦人的电话。打罢电话,又挟起手袋钻进厕所。归终,40分钟时间里她如此折腾了三遭:喝一口吉姆莱特,打一个长时电话,挟一次手袋,钻一次厕所。

  酒吧主人杰走到我面前,神色不悦地说:不把屁股磨掉才怪!他虽说是中国人,日语却说得比我俏皮得多。

  那女子第三次从厕所返回后,扫一眼四周,滑到我身旁低声道:

  “嗯,对不起,能借一点零币?”

  我点头,把衣袋里的零币搜罗出来,排在桌面上:10元的共13枚。

  “谢谢,这下好了。再在店里兑换的话,人家要不高兴的。”

  “无所谓,身上负担倒因此减轻了嘛!”

  她微笑点头,麻利地收起硬币,往电话机那边消失了。

  我索性放下书本,请求把手提式电视机摆在柜台上面,边喝啤酒边看棒球转播。比赛好生了得:光是前四回便有两名投手包括两个本打垒被打中6球。一个外场手急得引起贫血症,晕倒在地。换投手的时间里,加进六个广告:啤酒、人生保险、维生素剂、民航公司、炸马铃薯片和月经带。

  一个像是遭到女伴抢白了的法国水兵,手拿啤酒杯来到我身后,用法语问我看什么。

  “棒球。”我用英语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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