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风吟/好风长吟_村上春树【完结】(5)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想到什么说什么。”

  “猫是四脚动物。”

  “象也是嘛!

  “猫小得多。”

  “还有呢?”

  “猫被人养在家里,高兴时捕老鼠。”

  “吃什么?”

  “鱼。”

  “香肠呢?”

  “也吃。”

  便是如此唱和。

  医生讲的不错,文明就是传达。需要表达、传达之事一旦失去,文明即寿终正寝:咔嚓……OFF。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14岁那年chūn天我突然犹如河堤决口般地说了起来。说什么倒已全不记得,总之我就像要把14年的空白全部填满似地一连说了三个月。到7月中旬说完时,发起40度高烧,三天没有上学。烧退之后,我归终成了既不口讷又不饶舌的普通平常的少年。

  8

  大概因为喉咙gān渴,睁开眼睛时还不到早晨6点。在别人家里醒来,我总有一种感觉,就好像把别的魂灵硬是塞进别的体魄里似的。我勉qiáng从狭窄的chuáng上爬起身,走到门旁的简易水槽,像马一样一口气喝了好几杯水,又折身上chuáng。

  从大敞四开的窗口,可以隐约望见海面:粼粼细波明晃晃地折she着刚刚腾起的太阳光。凝目细看,只见脏兮兮的货轮无jīng打采地浮在水上。看样子将是个大热天。四周的住户仍在酣然大睡。所能听到的,唯有时而响起的电车轨的轰鸣声,和广播体操的微弱旋律。

  我赤身luǒ体地倚着chuáng背,点燃支烟,打量睡在旁边的女郎。从南窗直接she进的太阳光线,上上下下洒满她的全身。她把毛巾被一直蹬到脚底,睡得很香很死。形状姣好的rǔ防随着不时粗重的呼吸而上下摇颤。身体原本晒得恰到好处,但由于时间的往逝,颜色已开始有点黯淡。而呈泳装形状的、未被晒过的部分则白得异乎寻常,看上去竟像已趋腐烂一般。

  吸罢烟,我努力回想她的名字,想了10分钟也没想起,甚至连自己是否晓得她的名字都无从记起。我只好作罢,打了个哈欠,重新打量她的身体。年龄好像离二十岁还差几岁,总的说来有点偏瘦。我最大限度地张开手指,从头部开始依序测其身长。手指挪腾了8次,最后量到脚后跟时还剩有一拇指宽的距离——大约158厘米。

  右rǔ防的下边有块浅痣,10元硬币大小,如洒上的酱油。

  小腹处绒绒的荫毛,犹如洪水过后的小河水草一样生得整整齐齐,倒也赏心悦目。此外,她的左手只有4根手指。

  9

  差不多3个小时过后,她才睁眼醒来。醒来后到多少可以理出事物的头绪,又花了5分钟。这时间里,我兀自抱拢双臂,目不转睛地看着水平线上飘浮的厚墩墩的云絮,看它们变换姿影,向东流转。

  过了一会,当我回转头时,她已把毛巾被拉到脖梗,裹住身体,一边抑制胃底残存的威士忌味儿,一边木然地仰视着我。

  “谁……你是?”

  “不记得了?”

  她只摇了一下头。

  我给香烟点上火,抽出一支劝她,她没有搭理。

  “解释一下!”

  “从哪里开始?”

  “从头啊!”

  我弄不清哪里算是头,而且也不晓得怎么说才能使她理解。或许出师顺利,也可能中途败北。我盘算了10分钟,开口道:

  “热固然热,但一天过得还算开心。我在游泳池整整游了一个下午,回家稍稍睡了个午觉,然后吃了晚饭,那时8点刚过。接着开车外出散步。我把车停在海边公路上,边听收音机边望大海。这是常事。

  “30分钟过后,突然很想同人见面。看海看久了想见人,见人见多了想看海,真是怪事。这么着,我决定到爵士酒吧去。一来想喝啤酒,二来那地方一般都能见到朋友。不料那些家伙不在。于是我自斟自饮,一个小时喝了三瓶啤酒。”

  说到这里,我止住话,把烟灰磕在烟灰缸里。

  “对了,你可读过《热铁皮房顶上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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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予回答,眼望天花板,活像被捞上岸的人鱼似地把毛巾被裹得严严实实。

  我只管继续说下去:

  “就是说,每当我一个人喝酒,就想起那段故事,满以为脑袋里会马上咔嚓一声而变得豁然开朗。当然实际上没这个可能,从来就没有声音响过。于是一会儿我就等得心烦意乱,往那小子家里打电话,打算拉他出来一块儿喝。结果接电话是个女的。……我觉得纳闷,那小子本来不是这副德性的。即使往房间里领进50个女人,哪怕再醉得昏天黑地,自己的电话也肯定自己来接。明白?

  “我装作打错电话,道歉放下。放下后心里有点怏怏不快,也不知是为什么。就又喝了瓶啤酒,但心情还是没有畅快。当然,我觉得自己这样是有些发傻,可就是没奈何。喝罢啤酒,我喊来杰,付了账,准备回家听体育新闻,听完棒球比赛结果就睡觉。杰叫我洗把脸,他相信哪怕喝一箱啤酒,而只要洗过脸就能开车。没办法,我就去卫生间洗脸。说实话,我并没有洗脸的打算,做做样子罢了。因为卫生间大多排不出水,积水一洼,懒得进去。出奇的是昨晚居然没有积水,而你却倒在地板上。”

  她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往下呢?”

  “我把你扶起,搀出卫生间,挨个问满屋子的顾客认不认得你。但谁都不认得。随后,我和杰两人给你处理了伤口。”

  “伤口?”

  “摔倒时脑袋给什么棱角磕了一下。好在伤势不重。”

  她点点头,从毛巾被里抽出手,用指尖轻轻按了按伤口。

  “我就和杰商量如何是好。结论是由我用车送你回家。把你的手袋往下一倒,出来的有钱包、钥匙和寄给你的一张明信片。我用你钱包的款付了帐,依照明信片上的地址把你拉来这里,开门扶你上chuáng躺下。情况就是这样。发票在钱包里。”

  她深深吸了口气。

  “为什么住下?”

  “为什么把我送回之后不马上消失?”

  “我有个朋友死于急性酒jīng中毒。猛猛喝完威士忌后,道声再见,还很有jīng神地走回家里,刷完牙,换上睡衣就睡了。可到早上,已经变凉死掉了。葬礼倒满够气派。”

  “……那么说你守护了我一个晚上?”

  “4点左右本想回去来着,可是睡过去了。早上起来又想回去,但再次作罢。”

  “为什么?”

  “我想至少应该向你说明一下发生过什么。”

  “倒还满关心的!”

  她这话里满是毒刺。我缩了缩脖子,没加理会,然后遥望云天。

  “我……说了什么?”

  “零零碎碎。”

  “是什么?”

  “这个那个的,但我忘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闭目合眼,喉头里一声闷响。

  “明信片呢?”

  “在手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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