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风吟/好风长吟_村上春树【完结】(14)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够老的了!”

  “是啊,还是艾森豪威尔时代。巡洋舰一进港,就满街都是美国军宪和水兵。见过美国军宪?”

  “嗯。”

  “好些东西都失去了。当然不是说我喜欢军人……”

  我点点头。

  “赛巴那飞机真是厉害,连凝固汽油弹都投得下来。见过凝固汽油弹下落的光景?”

  “在战争影片里。”

  “人这东西想出的名堂真是够多的,而且又都那么jīng妙。

  再过10年,恐怕连凝固汽油弹都令人怀念也未可知。”

  我笑着点燃第二支烟。“喜欢飞机?”

  “想当飞行员来着,过去。可惜槁坏了眼睛,只好死心。”

  “真的?”

  “喜欢天空,百看不厌。当然不看也可以。”鼠沉默了5分钟,蓦然开口道:“有时候我无论如何都受不了,受不了自己有钱。恨不能一逃了事。你能理解?”

  “无法理解。”我不禁愕然。“不过逃就是喽,要是真心那么想的话。”

  “……或许那样最好,跑到一处陌生的城市,一切从头开始。也并不坏。”

  “不回大学了?”

  “算了。也无法回去嘛!”鼠从墨镜的背后用眼睛追逐仍在游泳的女孩。

  “gān嘛算了?”

  “怎么说呢,大概因为厌烦了吧。可我也在尽我的努力——就连自己都难以置信。我也在考虑别人,像考虑自己的事一样,也因此挨过警察的揍。但到时候人们终究要各归其位,唯独我无处可归,如同椅子被人开玩笑抽走了一般。”

  “往后做什么?”

  鼠用毛巾擦着脚,沉吟多时。

  “想写小说,你看如何!”

  “还用说,那就写嘛!”

  鼠点头。

  “什么小说?”

  “好小说,对自己来说。我么,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才能。但我想如果写,起码得写足以使自己本身受到启发的东西才行,否则没有意思。是吧?”

  “是啊。”

  “或是为自己本身写……或是为蝉写。”

  “蝉?”

  “嗯。”鼠捏弄了一会悬挂在luǒ胸前的肯尼迪铜饯。“几年前,我同一个女孩去过奈良。那是个异常闷热的夏日午后,我俩在山路上走了3个小时。途中遇到的活物,只有留下一声尖叫拔地飞走的野鸟,和路旁扑楞翅膀的秋蝉。因为太热了。

  “走了一大阵,我们找一处夏草整齐茂密的缓坡,弓身坐下,在沁人心脾的山风的chuī拂中擦去汗水。斜坡下面横着一条很深的壕沟,对面是一处古坟,小岛一般高,上面长满苍郁的树木。是古代天皇的。看过?”

  我点点头。

  “那时我想、gān嘛要建造成这么个庞然大物呢?……当然,无论什么样的坟墓都自有意义。就是说它告诉人们,无论什么样的人迟早都是一死。问题是那家伙过于庞大。庞大有时候会把事物的本质弄得面目全非。说老实话,那家伙看上去根本就不像墓,是山。濠沟的水面上到处是青蛙和水草,周围栅栏挂满蜘蛛网。

  “我一声不响地看着古坟,倾听风掠水面的声响。当时我体会到的心情,用语言绝对无法表达。不,那压根儿就不是心情,而是一种感觉,一种完完全全被包围的感觉。就是说,蝉也罢蛙也罢蜘蛛也罢风也罢,统统融为一体在宇宙中漂流。”

  说到这里,鼠喝掉泡沫早已消失的最后一口可乐。

  “每次写东西,我都要想起那个夏日午后和树木苍郁的古坟。并且心想,要是能为蝉、蛙、蜘蛛以及夏草和风写点什么,该是何等美妙!”

  说罢,鼠双手抱在脖后,默然望着天空。

  “那……你是写什么了?”

  “哪里,一行也没写成,什么也没写成。”

  “是这样?”

  “汝等乃地中之盐。”

  “?”

  “倘盐失效,当取别物代之。”鼠如此说道。

  huáng昏时分,阳光黯谈下来,我们离开游泳池,跨进dàng出曼托巴尼意大利民谣旋律的宾馆小酒巴,端起凉啤酒。宽大的窗口外面,港口的灯火历历在目。

  “女孩怎么样了?”我咬咬牙问。

  鼠用指甲剔去嘴边沾的酒沫,沉思似地望着天花板。

  “说白啦,这件事原本打算什么也不告诉你来着。简直傻气得很。”

  “不是想找我商量一次么?”

  “那倒是。但想了一个晚上,还是免了。世上有的事情是奈何不得的。”

  “比如说?”

  “比如虫牙:一天突然作痛,谁来安慰都照痛不止,这一来,就开始对自己大为气恼,并接着对那些不对自己生气的家伙无端气恼起来。明白?”

  “多多少少。”我说,“不过你认真想想看:条件大伙都一样,就像同坐一架出了故障的飞机。诚然,有的运气好些有的运气差些,有的坚qiáng些有些懦弱些,有的有钱有的没钱。但没有一个家伙怀有超平常人的自信,大家一个样,拥有什么的家伙生怕一旦失去,一无所有的家伙担心永远一无所有,大家一个样。所以,早些觉察到这一点的人应该力争使自己多少怀有自信,哪怕装模作样也好,对吧?什么自信之人,那样的人根本没有,有的不过是能够装出自信的人。”

  “提个问题好么?”

  我点点头。

  “你果真这样认为?”

  “嗯。”

  鼠默然不语,久久盯着啤酒杯不动。

  “就不能说是说谎?”鼠神情肃然。

  我用车把鼠送回家,而后一个人走进爵士酒吧。

  “说了?”

  “说了。”

  “那就好。”

  杰说罢,把炸马铃薯片放在我面前。

  32

  哈特费尔德这位作家,他的作品尽管量很庞大,却极少直接涉及人生、抱负和爱情。在比较严肃的(所谓严肃,即没有外星人或怪物出场之意)半自传性质的作品《绕虹一周半》(1937年)中,哈特费尔德多半以嘲讽、开玩笑和正话反说的语气,极为简洁地道出了他的肺腑之言:

  “我向这房间中至为神圣的书籍、即按字母顺序编印的电话号码薄发誓:写实、我仅仅写实。人生是空的。但当然有救。

  因为在其开始之时并非完全空空如也。而是我们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无所不用具极地将其磨损以至彻底掏空的。至于如何辛苦、如何磨损,在此不一一叙述。因为很麻烦。如果有人无论如何都想知道,那么请去阅读罗曼。罗兰著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一切都写在那里。”

  哈特费尔德之所以对《约翰。克利斯朵夫》大为欣赏,原因之一是由于书中对一个人由生至死的过程描写得无微不至、有条不紊;二是由于它是一部长而又长的长篇。他一向认为,既然小说是一种情报,那就必须可以用图表和年表之类表现出来,而且其准确性同量堪成正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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