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卡夫卡_村上春树【完结】(123)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东京。中野区野方。”

  “想回中野区?”

  我摇头道:“不想。”

  “为什么?”

  “没理由回去。”

  “原来如此。”他说。

  “和地形、风向都不怎么连动,我想。”

  “是吗。”

  其后我们再度沉默。但对于沉默的持续,萨达似乎丝毫不以为意,我也不太介意。我什么也不想,呆呆地听广播里的音乐。他总是眼望道路的前方。我们在终点驶下高速公路,向北进入高松市内。

  到甲村图书馆是午后快一点的时候。萨达让我在图书馆前下来,自己不下车,不关引擎,直接回高知。

  “谢谢!”

  “改日再见。”他说。

  他从车窗伸出手轻轻一挥,粗重的轮胎发出“吱吜”一声开走了——返回大海的波làng,返回他自身的世界,返回他自身的问题之中。

  我背着背囊跨进图书馆的大门,嗅一口修剪整齐的庭园草木的清香,觉得最后一次看图书馆似乎是好几个月前的事情了,可一想才不过四天之前。

  借阅台里坐着大岛。他少见地打着领带,雪白的扣领衬衫,芥末色条纹领带,长袖挽在臂肘那里,没穿外衣。面前照例放一个咖啡杯,台面上并排放两支削好的长铅笔。

  “回来了?”说着,大岛一如往日地微微一笑。

  “你好!”我寒喧道。

  “我哥哥送到这儿的?”

  “是的。”

  “不怎么说话的吧?”大岛说。

  “多少说了一些。”

  “那就好,算你幸运。对有的人、有的场合,一言不发的时候甚至也有。”

  “这里发生了什么?”我问,“说有急事……”

  大岛点头。“有几件事必须告诉你。首先,佐伯去世了。心脏病发作。星期二下午伏在二楼房间写字台上死了,我发现的。猝死。看上去不痛苦。”

  我先把背囊从肩头拿下,放在地板上,然后坐在旁边一把办公椅上。

  “星期二下午?”我问,“今天星期五,大概?”

  “是的,今天星期五。星期二领人参观完后去世的。或许应该更早些通知你,但我也一时没了主意。”

  我沉在椅子里,移动身体都很困难。我也好大岛也好都久久保持着沉默。从我坐的位置可以看见通往二楼的楼梯:擦得黑亮黑亮的扶手,转角平台正面的彩色玻璃窗。楼梯对我有着不一般的意义,因为从楼梯上去可以见到佐伯,而现在则成了不具任何意义的普普通通的楼梯。她已不在那里。

  “以前也说过,这大约是早已定下的事。”大岛说,“我明白,她也明白。但不用说,实际发生之后,令人十分沉重。”

  大岛在此停顿良久。我觉得我应该说句什么,可话出不来。

  “根据故人遗愿,葬礼一概免了。”大岛继续道,“所以静悄悄地直接火化了。遗书放在二楼房间她的写字台抽屉里,上面jiāo待她的所有遗产捐赠给甲村图书馆。勃朗·布兰自来水笔作为纪念留给了我。留给你一幅画,那幅海边少年画。肯接受吧?”

  我点头。

  “画已包装好了,随时可以拿走。”

  “谢谢。”我终于发出声音了。

  “嗯,田村卡夫卡君,”说着,大岛拿起一支铅笔,像平时那样团团转动,“有一点想问,可以吗?”

  我点头。

  “关于佐伯的去世,不用我现在这么告诉——你已经知道了吧?”

  我再次点头:“我想我知道。”

  “就有这样的感觉。”大岛长长地吁了口气,“不想喝水什么的?老实说,你的脸像沙漠。”

  “那就麻烦你了。”喉咙的确渴得厉害,大岛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

  我把大岛拿来的加冰冷水一饮而尽。脑袋深处隐隐作痛。我把喝空的玻璃杯放回台面。

  “还想喝?”

  我摇头。

  “往下什么打算?”大岛问。

  “想回东京。”我说。

  “回东京怎么办?”

  “先去警察署把以前的情况说清楚,否则以后将永远到处躲避警察。下一步我想很可能返校上学。我是不愿意返校,但初中毕竟是义务教育,不能不接受的。再忍耐几个月就能毕业,毕了业往下就随便我怎样了。”

  “有道理。”大岛眯细眼睛看我,“这样确实再好不过,或许。”

  “渐渐觉得这样也未尝不可了。”

  “逃也无处可逃。”

  “想必。”我说。

  “看来你是成长了。”

  我摇头,什么也没说。

  大岛用铅笔带橡皮的那头轻轻顶住太阳xué。电话铃响了,他置之不理。

  “我们大家都在持续失去种种宝贵的东西,”电话铃停止后他说道,“宝贵的机会和可能性,无法挽回的感情。这是生存的一个意义。但我们的脑袋里——我想应该是脑袋里

  ——有一个将这些作为记忆保存下来的小房间。肯定是类似图书馆书架的房间。而我们为了解自己的心的正确状态,必须不断制作那个房间用的检索卡。也需要清扫、换空气、给花瓶换水。换言之,你势必永远活在你自身的图书馆里。“

  第49章 再见,卡夫卡君(下)

  我看着大岛手中的铅笔。这使我感到异常难过。但稍后一会儿我必须继续是世界上最顽qiáng的十五岁少年,至少要装出那种样子。我深深吸一口气,让空气充满肺腑,将感情的块体尽量推向深处。

  “什么时候再回这里可以么?”我问。

  “当然。”大岛把铅笔放回借阅台,双手在脑后合拢,从正面看我的脸,“听他们的口气,一段时间里我好像要一个人经管这座图书馆。恐怕需要一个助手。从警察或学校那里解放出来自由以后,并且你愿意的话,可以重返这里。这个地方也好,这个我也好,眼下哪也不去。人是需要自己所属的场所的,多多少少。”

  “谢谢。”

  “没什么。”

  “你哥哥也说要教我冲làng。”

  “那就好,哥哥中意的人不多。”他说,“毕竟是那么一种性格。”

  我点头,并且微微一笑。一对难兄难弟。

  “嗳,田村君,”大岛盯视着我的脸说,“也许是我的误解——我好像第一次见到你多少露出点笑容了。”

  “可能。”我的确在微笑。我脸红了。

  “什么时候回东京?”

  “这就动身。”

  “不能等到傍晚?图书馆关门后用我的车送你去车站。”

  我想了想摇头道:“谢谢。不过我想还是马上离开为好。”

  大岛点点头。他从里面房间拿出jīng心包好的画,又把《海边的卡夫卡》环形录音唱片递到我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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