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Q84 BOOK2_村上春树【完结】(54)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调频广播里放着马塞尔·迪普雷①的风琴曲。天吾停下写作,为她做早餐。深绘里喝了伯爵红茶,在吐司上抹了果酱吃。她就像伦勃朗在描绘衣服的褶皱,仔细地花了很长时间,往吐司上涂抹果酱。

  “你的书卖了多少?”天吾问。

  ①MarcelDupre (1886-1971),法国风琴演奏家、作曲家。

  “是《空气蛹》吗。”深绘里问。

  “对。”

  “不知道。”深绘里说,还轻轻地皱起眉头,“好多好多。”

  对她来说,数字并不是重要的因素,天吾想。她那句“好多好多”,让人联想起辽阔的原野上一望无际的三叶草。三叶草表示的,始终是“多”这个概念,那数字谁也数不清。

  “好多人都在读((空气蛹>。”天吾说。

  深绘里不声不响,检查着涂抹的果酱。

  “我得跟小松先生见一面。越早越好。”天吾隔着餐桌,望着深绘里的脸说。她的脸一如平日,没有浮现出任何表情。“你一定见过小松先生吧?”

  “记者见面会的时候。”

  “说话了吗?”

  深绘里微微摇头。意思是:几乎没说话。

  他能清晰地想象出那幅场景。小松还是老样子,快嘴快舌滔滔不绝,说着些心中所想——也许其实没有想——的事情。而她几乎一言不发,也没好好地听对方说话。小松对此毫不在意。如果有人要求以具体实例说明“一对绝不相容的人物组合”,只要举出深绘里和小松即可。

  天吾说:“很久没见到小松先生了,也没有电话来。他最近一定忙得不可开jiāo。因为《空气蛹》成了畅销书,他忙得不亦乐乎。不过,已经到时候了,应该面对面坐下来,认真讨论一下各种问题。正好你也在,是个好机会。我们一起见见他,好不好?”

  “三个人。”

  “嗯。这样说话更容易些。”

  深绘里略作思考,也许是略作想象。然后答道:“没关系。如果能做到的话。”

  如果能做到的话,天吾在脑中复述。话里有一种预言般的余韵。

  “你认为可能做不到吗?”天吾战战兢兢地问。

  深绘里未作回答。

  “如果可能,就跟他见一面。这样行不行?”

  “见了面做什么。”

  “见了面做什么吗?”天吾将提问重复了一遍,又说,“先把钱还给他。作为改写《空气蛹》的报酬,他向我的银行账户里汇进一笔巨款。但我不想接受这种东西。我并不是后悔改写了《空气蛹))。这项工作刺激了我,把我引向了好的方向。虽然自己说有点那个,但我觉得改写非常成功。事实上,外界评价也很高,书也十分畅销。我觉得接受这项工作本身没有错。但是,我没想到事情竟然闹得这样大。当然,接受这项工作的是我自己,为此承担责任也理所当然。但总而言之,我不打算因此收报酬。”

  深绘里微微耸了耸肩。

  天吾说:“的确如此。就算我这么做,事态恐怕也不会有丝毫改变。但我宁愿表明自己的立场。”

  “对谁。”

  “主要是对我自己。”天吾的声音有点低沉下来。

  深绘里拿起果酱瓶子,好奇地看着。

  “不过,也许太迟了。”天吾说。

  深绘里未发一言。

  一点过后,给小松的公司打电话时(上午小松从来不上班),接电话的女子说,小松这几天没来上班。但她不了解详情。要不就是知道什么,却似乎不打算告诉天吾。天吾请求她将电话转给一个熟识的男编辑,他用笔名为此人编辑的月刊杂志撰写短专栏。这位编辑比天吾大两三岁,又和他毕业于同一所大学,对他颇有好感。

  “小松先生已经一个星期没来上班了。”这位编辑说,“第三天,他打过电话,说是身体不适要休息几天。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来上班。

  出版部那群家伙伤透了脑筋。因为小松是《空气蛹》的责任编辑,那本书全由他一个人负责。他本来是分管杂志的,但根本不管什么部门,一个人大包大揽,什么人都不让碰。结果现在他一放手,别人根本接不上手。不过,既然他说身体不适,也没办法了。”

  “身体怎么了?”

  “那谁知道。他只是说身体不适。说完就把电话挂了,从此杳无音信。有事要问他,往他家里打电话,也打不通,一直是录音电话。

  真叫人犯难啊。”

  “小松先生没有家属吗?”

  “他是单身。有太太和一个儿子,不过很久以前就离婚了。他一句也不提,我们也不了解详情。只是大家都这么说。”

  “一个星期都不来上班,却只打电话联系过一次,不管怎么说都有点奇怪。”

  “但你也知道,他可不是个能用常识衡量的人啊。”

  天吾握着听筒想了一下,说:“确实,谁也说不准这个人会gān出什么事来。缺乏社会常识,还有点任性。不过据我所知,他可不是个对工作不负责任的人。在《空气蛹》这样畅销的时候,再怎么身体不适,他也不太可能扔下工作不管,甚至都不和公司联系。还不至于这么不近人情吧。”

  “你说得有道理。”那位编辑同意,“也许该到他家里去一趟,探视一下情况究竟怎样。因为牵涉到深绘里失踪,与‘先驱’也有点纠纷,而她至今仍下落不明。弄不好是出了什么事。该不会是小松先生装病,把深绘里给藏起来了吧?”

  天吾沉默不语。总不能告诉他,深绘里就在自己眼前,正在用棉棒掏耳朵吧。

  “不光是这件事,还有那本书,也有些地方令人生疑。书卖得好当然是件好事,但有点想不通。不光是我,公司里还有许多人这么觉得……对了,天吾君找小松先生有事吗?”

  “不,没什么事。只是有一阵子没跟他聊天了,想看看他近况如何。”

  “他这阵子真忙得够戗。说不定是太紧张的缘故。总之《空气蛹》是我们公司有史以来最大的畅销书,今年的奖金看来相当可观啊。天吾君看过那本书了吗?”

  “当然,还是应征稿的时候就读过。”

  “这么说还真是啊。你负责预读来稿。”

  “写得好,很有趣。”

  “是啊。内容的确很好,值得一读。”

  天吾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不祥的余韵。“但是有令人担心的地方吗?”

  “这大概是做编辑的直觉吧。写得非常好,这一点千真万确。不过,有点好得过分了——对于一个十七岁的新手、一个小女孩来说。

  而且作者目前行踪不明,和责任编辑也联系不上。于是只有小说,就像一艘没有一个乘客的远古幽灵船,沿着畅销书的航道一帆风顺地笔直向前。”

  天吾暖昧地支吾了一声。

  对方继续说道:“恐怖,神秘,故事写得太好了。这话不要外传哦——公司里甚至有人在背地里议论,说怕是小松先生对作品大动手脚,超出了情理。我想总不至于吧,不过万一是真的,我们就等于抱着一枚危险的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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