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_村上春树【完结】(83)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她靠在我身上,我的胳膊感觉出她rǔ房的丰满。由于仍穿着湿裤子,全身已经凉透,惟独贴她rǔ房的部位暖融融的。

  “这就要上地面了,你有什么打算——去哪里?想gān什么?想见谁?”说着,她看了看表。“还有25小时50分钟。”

  “回家洗澡,换衣服,也可能去一次理发店。”我回答。

  “时间还有剩。”

  “往下的事到时候再想。”

  “我也一道去你家可好?”女郎问,“我也想洗个澡换衣服。”

  “没关系。”

  第二列电车从青山一丁目方向开来,我们脸朝下闭起双目。光依然闪闪炫目,但眼泪已没那么多了。

  “头发还没长得非去理发店不可。”女郎用手电筒照着我脑袋说,“而且你肯定适合留长发。”

  “长发早留腻了。”

  “反正还没长到必须去理发店的地步。上次什么时候去的?”

  “不清楚。”我说。我实在记不起上次去理发店的时间。连昨天什么时候小便都稀里糊涂。更何况几周前的事,简直同古代史无异。

  “你那里可有适合我身体尺寸的衣服?”

  “有没有呢?大概没有。”

  “算了算了,总有办法可想。”她说,“你用chuáng?”

  “用chuáng?”

  “就是说是否找女孩子同chuáng。”

  “啊,这事还没想。”我说,“恐怕不至于。”

  “那我睡在上面可以?想睡一觉再赶回祖父那里。”

  “那倒无所谓。问题是我的房间很可能有符号士或‘组织’杀来。毕竟我最近好像突然成了风云人物,加上门又锁不上。”

  “哪里顾得上那么多!”

  也许真的不顾,我想。每人顾及的对象各不相同。

  涩谷方面驶来的第三列电车从我们眼前疾驶而过。我闭目合眼在脑袋里慢慢数点。数到14时,电车最后一节车厢掠过。眼睛已几乎不再痛了。这样,走上地面的第一阶段总算得以完成,再也不会被夜鬼抓去吊在井里,再也不会被那巨鱼咬碎嚼烂。

  “好了!”说罢,女郎放开我的胳膊站起身,“该动身啦。”

  我点头立起,跟在她后面迈下路轨,朝青山一丁目走去。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30.世界尽头(坑)

  早晨醒来,觉得森林中发生的一切都恍若梦境。但又不可能是梦。那部古旧的手风琴宛似一头衰弱的小动物楚楚可怜地蜷缩在桌面。一切都实有其事:利用地下风旋转的扇片也罢,满脸不幸神情的年轻管理员也罢,五花八门的乐器藏品也罢。

  然而我头脑里一直鸣响着另一种非现实的声音,而且似乎一个劲儿把某种东西刺入我的脑袋深处,声音无休无止地把一种扁平之物刺进头内。头并不痛,极其正常,只是似乎虚无缥缈。

  我在chuáng上环视房间,没有发现有什么特别变异。天花板、方壁、略微变形的地板、窗帘,全都一如昨日。有桌子。桌面有手风琴。墙上挂有大衣和围巾。大衣袋探出手套。接着,我小心翼翼地试着动了动自己的身体。所有部位都活动自如。无任何可疑之处。

  尽管如此,那平扁扁的声音依然在脑袋里响个不停。声音是混合的,几种同质声响jiāo织在一起,很不规则。我力图弄清这声音来自何处。但无论怎样侧耳谛听都辨不出方向。仿佛发自自己的脑袋。

  为慎重起见,我下chuáng往外观望。这时我才明白声音的起因:窗口下面的空地上,三位老人正用锹挖坑,很大的坑。声音即是锹尖啃咬冰冻地面时发出来的。由于空气紧绷绷的,声音奇异地颤抖,以致弄得我莫名其妙。各种各样的怪事按踵而来,神经多少有些亢奋,而这也可能是其原因之一。

  时针已接近10点。这种时候睡觉还是第一次。大校为什么没叫醒我呢?除我发烧之时,他一天不少地9 点钟将我叫醒,把装有两人分量早餐的盆端进房间。

  直到10点半,大校仍未出现。无奈,我自己去下边厨房领了面包饮料,拿回房间独自吃了,也许因为长时间都是两人共进早餐,自己吃起来总觉得索然无味。我只吃了一半面包,其余留给独角shòu。然后围着大衣坐在chuáng上,等待炉火烘暖房间。

  果不其然,昨天神话般的温煦一夜之间便尽皆逝去,房间中一如往日地充满滞重yīn冷的空气。周围景致已彻底恢复冬日本来的面目,挟雪的yīn云铺天盖地地低垂在北大山和南面荒野之间。

  窗前空地,四位老人仍挖坑不止。

  四人?

  刚才看时好像仅有三人,是三位老人挥锹挖坑。而现在成了四人,想必中途加进一人。这也不足为奇,官舍里老人数不胜数。四位老人分别在四个位置不声不响挖着脚下的坑。时而掠过的冷风猛然掀起老人们薄薄的外衣底襟。但老人们看上去不以为然,双颊红红的,一下接一下用锹触着地面。甚至有人出汗脱去外衣。外衣浑如秋蝉的空壳挂在树枝上随风摇摆。

  房间烘暖后,我坐在椅子上拿起桌面的手风琴,慢慢伸缩着蛇腹管。带回自己房间一看,发现比在森林看时的印象要jīng致得多。琴键和蛇腹管尽管已完全变旧退色,但木琴盘的涂漆一处也未剥落,周边细腻的云卷式花纹也完好无损。与其说是乐器,莫如说更像一件美术工艺品。蛇腹管的伸缩固然有些僵硬,但还不至于影响使用。必是经年累月放在那里无人触动的缘故。至于以前曾被何人弹奏过,经过怎样的途径到达那里,我无法得知,一切都是谜团。

  不仅外观装饰,就乐器性能而言这手风琴也相当考究。不说别的,首先是小巧玲珑。折叠起来,完全可以整个装入大衣口袋。可是并未因而牺牲乐器性能,大凡手风琴应具有的它应有尽有。

  我伸缩了好几次。熟悉蛇腹管的伸缩状况后,依序按了按右边的琴钮,同时按了一遍左右的和音钮。等其全部发出音来,我停下手,倾听周围动静。

  老人们挖坑之声仍响个不停。四把锹尖啃冻土的声响,汇成杂乱无章的韵律,异常真切地涌入房间。风时而chuī响窗扇。窗外残雪点点的斜坡触目可见。我不知道手风琴声是否传至老人们的耳畔。大概不至于。一来声小,二来逆风。

  拉手风琴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是新键盘式的。因此好半天才得以熟悉这老式结构和按钮的序列。由于小巧玲珑,按钮也小,且间距极近。对妇女或小孩倒也罢了,而男人的大手上去,弹奏自如远非一件易事。更何况还要一边注意旋律一边有效地控制好蛇腹管。尽管如此,一两个小时过后,我终于随机应变地准确弹奏出几个简单的和音。而旋律却横竖浮现不出。我反来复去按动琴钮,力图回想起类似旋律的声音,结果想起的仍然只是毫无意义的音阶罗列,无法把我带入音乐境界。时而也有几个音的偶然组合使我蓦地为之动念,可惜即刻为空气吞噬得无影无踪。

  我觉得,自己所以搜刮不出任何旋律,恐怕也同老人们的锹声不无关系。当然不止于此。不过他们发出的声响妨碍我集中神经也是事实。锹音那样清晰地声声入耳,以致我竟开始恍惚觉得老人们大概是在自己脑装里挖坑。他们越是挖得起劲,自己脑袋里的空白越是迅速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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