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形色色的事件犹如旋转木马忽儿拉近忽儿离远。那两个歹徒划破我肚皮到底发生在什么时候呢?黎明时分我在超级商场的酒吧里一人独坐——是在这之前还是之后呢?还有,我何苦对小便一事如此耿耿于怀呢?
“有啦!”说着,女郎回过头一把拉住我的臂肘,“下水道!出口!”
我把小便的事从脑海里赶走,看着她手电筒照出的一方岩壁。只见那里开有一个垃圾滑槽样的四方dòng口,大小仅可容一人勉qiáng通过。
“可这不是下水道呀!”我说。
“下水道在这里边。这是直通下水道的dòng。喏,有泥腥味!”
我把脸探进dòng口使劲抽了几下鼻子,果然有熟悉的泥腥味。在地底迷宫转来转去转到最后,甚至对这泥腥味都产生了一种阔别重逢的亲昵感。同时感到有明显的风从里边chuī出。稍顷,地面有节奏地微微发颤,dòngxué深处传来地铁电车驶过钢轨的声音。声音持续10—15秒后,如关紧水龙头时那样渐细渐微以至消失。毫无疑问,这是出口。
“总算像是到了。”说罢,女郎在我脖子上吻了一口。“什么心情?”
“别问这个,”我说,“说不大清。”
她率先一头扎进dòng口。等她柔软的臂部消失在dòng中,我随后进入。dòngxué很窄,笔直地向前伸展。我的手电筒只能照出她的臂部和大腿根。那大腿根使我联想起珠滑玉润的中国菜。裙子早已湿透,像无依无靠的孩子那样紧紧贴着她的大腿。
“喂,没事儿吗?”她吼道。
“没事儿。”我也吼了一声。
“地上有鞋。”
“什么鞋?”
“黑色男皮鞋,单只。”
不一会我也找到了。鞋很旧,后跟已经磨歪。鞋尖沾的泥已经发白变硬。
“这地方怎么会有鞋呢?”
“这——说不明白。或许是被夜鬼抓到的人掉在这里的吧。”
“有可能。”我说。
因为没有别的东西可看,我便边走边观察她的裙子下摆。裙子不时卷到大腿往上的地方,闪出没有沾泥的白生生胖乎乎的肌肤。用过去的说法,就是长筒袜金属吊环的部位。过去长筒袜上端边缘同吊环之间是有一道露出肌肤的间隙的。那还是内裤和长筒袜二合一出现以前的物品。
一来一去,她那白色肌肤使我想起很久以前——吉米·亨德利克斯、“奶油”、甲壳虫乐队以及奥蒂丝·莱迪格那个时代的事。我打起口哨,chuī了皮特·安德·戈登的《我去皮塞苏》的开头几小节。很不错的歌,甘美凄婉,比什么嘭嚓嚓qiáng似百倍。不过也讲因我年纪大了才有如此感受,毕竟是20年前流行的东西。20年前又有谁能预见内裤长筒抹会合二为一呢?
“gān吗chuī口哨啊?”她吼道。
“不知道。想chuī罢了。”我回答。
“什么歌?”
我告以标题。
“不晓得。那种歌!”
“你出生以前流行的嘛。”
“内容怎样?”
“身体土崩瓦解七零八落。”
“为什么用口哨chuī这个?”
我想了想,想不出所以然。兴之所至而已。
“不知道。”我说。
我正想其他歌曲,两人来到了下水道。说是下水道,其实不过是普普通通的粗水泥管。直径约一米半,底部流淌着深约两厘米的水。水以外的地方长有滑溜溜的青苔样的东西。前方几次传来电车通过的声音。声音现在已清晰得近乎嘈杂,甚至可以窥见隐隐约约的huáng色光亮。
“下水道为什么同地铁相连?”我问。
“准确说来,这不是下水道,”她说,“而是这一带集中流进地铁路沟的地下水。只是结果上由于渗入了生活废水,水也就脏了。现在几点?”
“9 点35。”我告诉她。
女郎从裙子里边抽出夜鬼gān扰器,按下开关,把刚才用的换掉。
“好了,马上就到。不过也别马虎大意,这地铁也是夜鬼的势力范围。刚才看见鞋了吧?”
“看见了。”
“吓一跳?”
“差不多。”
我们沿着水泥管内的水流前进。胶鞋底溅起的水声回响在周围,如舔舌头的吧唧声。与此同时,电车声不时由远而近由近而远。有生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对地铁行车声感到如此欢欣鼓舞,听起来仿佛生命本身一样生机勃勃吵吵嚷囔,充满绚丽的光辉。各种各样的人挤上车去,一边看书看报一边奔赴各自的岗位。我想起车中悬吊的五颜六色的广告,以及车门上方的行车路线图。路线图上,银座线总是以huáng色表示。至于何以用huáng色我却不得而知,反正必是huáng色无疑。所以每逢想起银座线便想到huáng色。
到出口所花时间不多。出口处横着铁栅栏,已被破坏得刚好可容一人出入。混凝土被凿个大坑,铁条拔得一根不剩。这显然系夜鬼所为,但这次——惟有这次——我不能不感谢它们。倘若铁栅栏原封未动,我们便只能眼巴巴地面对外面徒呼奈何。
圆形出口外面,可以望到信号灯和工具箱样的四方木箱。隔在轨道与轨道之间的颜色发黑的水泥立柱,如桩子似的等距排列开去。立柱上的灯盏迷迷濛濛照着地铁坑道。但在我眼里,那光线却格外耀眼炫目。由于长时间潜入无光的地下,眼睛已完全习惯了黑暗。
“在这等一等,让眼睛习惯光亮。”女郎说,“这种光亮,等上10分或15分就会习惯的。习惯了就往前走几步,然后再等眼睛习惯更qiáng的光亮。否则就会双目失明。这时间有电车通过绝对不能看,懂了?”
“懂了。”
她挽住我的胳膊,让我坐在水泥地gān燥的地方,自己也贴我身旁坐下。并像支撑身体似的双手抓住我右臂肘略微偏上的部位。
听得电车声越来越近,我们低头朝下紧紧闭起眼睛。huáng色光亮在脸皮外一晃一晃闪烁不已,俄尔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隆声消失了。眼睛晃得涌出好几颗大大的泪珠,我用衬衫袖口擦了一把脸颊。
“不要紧,很快就适应的。”女郎说。她的眼睛也流出泪水,顺颊而下。“再过三四列车就可以了,眼睛就习惯了,我们就可走到车站近旁。那时夜鬼即使再凶也无法靠前。而我们则可走到地面。”
“上次也有同样感觉。”我说。
“在地铁里走来着?”
“哪里,不是指那个。我说的是光,光晃得眼睛流泪。”
“谁都不例外。”
“不尽然,跟这不是一回事。那属于特殊的眼睛,特殊的光。而且非常寒冷。我的眼睛和刚才同样由于长时间习惯于黑暗而见不得光线。眼睛极其特殊。”
“其他的能想起来?”
“只这么多,只能想起这么多。”
“定是记忆倒流。”女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