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_村上春树【完结】(67)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影子从裤袋掏出两手,往上面哈口热气,在膝盖搓了起来。

  “不,那怕是难为你,我伤的是身体,你伤的是心,应该首先修复的是你。要不然等不到逃走两人就要同归于尽。这方面我来考虑,你想法救你自己,这是当务之急。”

  “我的确不知所措。”我看着地上画出的圆圈说,“你说得很对。该往哪边前进都看不准,甚至对自己过去曾是怎样一个人都稀里糊涂。一颗迷失的心又能有多大作用呢?况且是在这拥有如此qiáng大力量和价值标准的镇子里。自从进入冬季,我一直对自己失去信心,一天不如一天。”

  “不不,不是那样。”影子说,“你并未迷失自已,不过是记忆被巧妙隐匿起来而已,所以才导致你不知所措。然而你并没有错。即使失去记忆,心也还是朝着既定方向前进的。人这东西本身就具有导向能力,那也才成其为自己。要相信自己的力量。否则你就将随波逐流地置身于莫名其妙的场所。”

  “尽力而为。”我说。

  影子点点头,遥望yīn沉沉的天空。稍顷,沉思似的闭起眼睛。

  “想不明白的时候我总是看鸟。”影子说,“一看鸟就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并不错。对鸟来说,镇子的无懈可击也罢什么也罢了不相gān,围墙城门号角也毫无关系。这种时候你也不妨看鸟。”

  栅栏口传来看门人喊我的声音。会面时间已过。

  “往后一段时间别来看我。”分别时影子对我耳语,“必要时我想办法见你。看门人生性多疑,见得多了肯定提防我们,怕我们搞什么名堂,那一来我的事情就难办了。要是问起你就装出和我话不投机的样子,懂么?”

  “懂了。”

  “怎么样啊?”刚进小屋看门人就问我,“阔别重逢,其乐融融吧?”

  “说不清楚。”说着,我摇头表示否定。

  “就那么回事。”看门人露出不无满足的神情。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25.冷酷仙境(吃喝、图像工厂、圈套)

  爬绳不知比登梯舒服多少倍,绳上每隔30厘米就打一个牢牢实实的结,而且粗细恰到好处,容易把握。我双手紧握绳索,略微前后摇晃着身体,有节奏地一步步向上爬去。自觉颇像dàng秋千的电影镜头。诚然,秋千用绳是不打什么结的。因为打结会遭到现众的轻蔑。

  我不时仰望一眼。但由于电筒光迎面直she,很晃眼,很难看清距离。想必她担心我,正在静静从顶端看我往上爬。腹部伤口随着心脏的跳动而闷闷地阵阵作痛。跌倒时跌伤的头也依然痛个不止。虽说不至于影响爬绳,但痛毕竟是痛。

  越是接近顶端,她手中的电筒越是将我的身体及周围情形照得光亮起来。但这总地说来是一种多余的关心。因我早已习惯摸黑攀援,给这光线一照,反而乱了步调,脚登空了好几次。我无法把握光照部分同yīn影部分之间距离的平衡。看上去光照部分比实际突出得多,yīn影部分则凹陷得多。而且过于耀眼炫目。人的身体可以很快适应任何环境。纵使很久很久以前潜入地下的夜鬼们能改变身体使之适应黑暗,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我觉得。

  爬到六七十个绳结的时候,总算摸到了类似顶端的东西。我两手扣住石沿,像游泳运动员爬上游泳池那样向上爬去。由于绳子太长,胳膊早己累得没有了力气,花好长时间才爬上顶部。竟好像游了两三公里自由泳。她抓住我的皮带,帮我最后一把。

  “好险的地方!”她说,“再晚四五分钟我们两人就都报销了。”

  “这下可好了。”说着,我躺在岩石平面,深深吸了几口气。“水到什么地方了?”

  她放下电筒,一点点往上拉绳子。拉过大约30个结时,把绳子递到我手里。绳子湿得一塌糊涂:水已涨到相当高度。再晚爬四五分钟,可就非同小可。

  “可你能找到你祖父么?”我问。

  “没问题,”她说,“就在祭坛里边。不过脚扭伤了。说是逃跑时脚踩进深坑来着。”

  “脚扭伤还能来到这种地方?”

  “当然能。祖父身体好,我们这个家族都身体好。”

  “像是,”我说。我也算是身体好的,但较之他们还是望尘莫及。

  “走吧,祖父等着呢,他说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我也同样。”

  我重新背起背包,跟着她往祭坛那边走去。所谓祭坛,其实不过是岩壁上一个圆dòng而已。dòng内状似大房间,dòng壁凹陷处放着一个气瓶样的灯盏,放出朦朦胧胧的huáng色光亮,使得参差不齐的石头dòng壁爬满无数奇形怪状的yīn影。博士身裹毛巾被坐在灯旁,脸有一半背光。由于灯光的关系,眼睛看上去深深下陷,但实际上可以说jīng神十足。

  “噢,怕是死里逃生吧?”博士不无欣喜地对我说,“出水我是知道的。本以为能早些赶到,也就没怎么在意。”

  “在街上迷路来着,爷爷。”胖孙女说,“差不多整整晚一天才见到他。”

  “好了好了,怎么都无所谓了。”博士道,“事到如今,费时间也罢省时间也罢都是同一码事了。”

  “到底为什么是同一回事?”我问。

  “算啦,这话说起来啰嗦得很,以后再说吧,还是先坐下,把脖子上的蚂蝗弄掉。要不然可就要留下痕迹啰!”

  我坐在稍离博士一点的地方。他孙女坐在我旁边,从衣袋掏出火柴,擦燃把附在我脖子上的蚂蝗烧掉。蚂蝗早已喝饱了血,鼓胀得足有葡萄酒瓶塞那么大。被火一燎,“滋”地发出一声带水汽的声响,落在地上还扭动了一会,女郎用运动鞋底一脚碾碎。皮肤被火烧了一下,紧绷绷地作痛。我使劲歪了歪脖子,觉得皮肤好像熟过头的西红柿的薄皮似的直欲开裂。这种生活不消一个星期,我的全身恐怕就要变成受伤的标本。就像挂在药店墙上的脚癣病例图那样制成jīng美的彩色版分发给大家。肚皮伤口,头部肿包,蚂蝗吮吸的红痣,甚至性功能不全都可能包括进去。也只能这样才生动bī真。

  “没带来什么吃的东西?”博士对我说,“情况紧急,没时间带够食物,从昨天就只吃巧克力来着。”

  我打开背包,拿出几个罐头、面包和水壶,连同罐头刀一起递给博士,博士首先不胜怜爱地喝了水筒里的水,然后像察看葡萄酒年代似的一一仔细检查了罐头,把桃罐头和咸味牛肉罐头打开。

  “你们也来一个如何?”博士问我们。

  我们说不要,在这种地方哪里上得来食欲。

  博士把面包撕成片状,卷上腌味牛肉,大口大口吃得十分香甜。又吃了几块桃,把罐头盒对在嘴上吱吱有声地喝里面的汁。这时间里,我拿出小瓶威士忌喝了两三口。由于威士忌的作用,身体各部位多少没那么痛了。这倒不是痛感减轻,而是因为酒jīng麻痹了神经,使我觉得痛感仿佛成了同我本身没有直接关系的独立生命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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