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_村上春树【完结】(65)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蓦地注意到时,水声已经停了。大概dòngxué已不再喷水。或许水位过高而听不到水声。但对于我,似乎怎么都无所谓。我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活下去,并使记忆失而复得。任何人都再也别想随心所欲地操纵我。我恨不得对全世界高喊,任何人都再也别想随心所欲地操纵我!

  可是,在这黑dòngdòng的地底下体附岩石之时,随即高喊也全无效用。于是我并不喊,而歪头向上打量。女郎爬得比我想的高得多,不知已拉开几米距离,若以商店楼层计算,怕有三四层了——已到女服柜台或和服专场。我无可奈何地想,这石山究竟有多高呢?我和她已经爬过的那部分都已有相当的高度,而若继续扶摇直上,其整个高度必然十分了得。我曾一度兴之所至地步行上过26层高楼,但这次登攀似乎还不止那个高度。

  不管怎样,黑漆漆望不见下面反倒不失为好事。虽说我是登山老手,但若在没有任何装备的情况下只穿普通网球鞋危危乎爬到如此高处,也必定吓得不敢俯视。这无异于在摩天楼正中不借助安全绳和吊车来擦拭玻璃。什么也不思不想地一个劲向上攀登当中倒还算好,而一旦停住脚步,不容我不为这高度而渐感心神不安。

  我再次歪头仰望。看样子她还在奋力攀援,电筒光同样摇来晃去。较之刚才,位置已高出许多。她的确善于爬绳,如她本人所说,但也实在高得可观,高得近乎荒谬。归根结蒂,那老头儿何苦逃窜到这等神乎其神的场所。如能挑一个简便易行的地方静等我们到来,我们也大可不必遭此劫难。

  如此呆呆思考之间,头上好像传来人的语声。抬头一看,但见小小的huáng色光点如飞机尾灯缓缓闪烁。估计她总算到顶。我一只手抓绳,一只手拉过电筒,朝上边送出同样的信号。

  又顺便往下照了照,想看看水面升到多高。但电筒光很弱,几乎什么也看不清。黑暗过于浓重,除非相当靠近,否则根本看不出究竟。手表指在凌晨4 时12分。天还未亮,晨报尚未派发,电车尚未启动。地上的人们应当还在酣然大睡。

  我双手攥紧绳索,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向上攀援。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24.世界尽头(影子广场)

  一连三日光朗朗的晴天,这天早晨睁眼醒来便结束了。天空被厚厚的乌云遮蔽得不见一丝缝隙,好容易爬上地面的太阳早已被夺去固有的温煦与光辉。在这灰蒙蒙yīn沉沉冰冷冷的天光中,树木将摇尽叶片的枝条如海中鱼栅一般刺向空中,河流将冻僵的水声播往四方。看云势,随时都可飘下雪来,却没有下。

  “今天怕不至于下雪,”老人告诉我,“那不是下雪的云。”

  我打开窗户再次仰望天空。但分不清什么样的云可以降雪什么样的云不能。

  看门人正坐在大铁炉跟前脱鞋烤脚。火炉和图书馆里的一般形状。上面是足可放两个水壶或锅的炉盖,最下面有块掏灰用的洁动铁板。正面像西式装饰橱似的有两个大金属把手。

  看门人坐在椅子上,双脚搭于把手。房间被水壶蒸气和廉价烟斗的气味——想必是代用烟——弄得cháo气弥漫,直令人窒息。当然其中也混杂他脚上的臭味。他坐的椅子后面有张大大的木桌,上面整齐地摆着磨石、柴刀和斧子。无论哪把刀斧都使得相当厉害,以致手握部分完全变了颜色。

  “围巾的事,”我开口道,“没有围巾脖子实在冻得受不住。”

  “啊,那怕是那样的。”看门人煞有介事地说,“那一点我十分清楚。”

  “图书馆里头的资料室有谁也不用的衣物,如果可以使用一部分的话,我想……”

  “噢,那个么,”看门人说,“那个随便你怎么用。你用是没有问题的。围巾也罢大衣也罢悉听尊便。”

  “没有物主么?”

  “物主你不必介意。就算有也早忘了。”看门人说,“对了,你好像在找乐器?”

  我点下头,此君无所不知。

  “原则上本镇不存在乐器这种东西。”他说,“但也并非完全没有。你工作勤勤恳恳,要件乐器怕也没有什么不合适。可以去发电站问问那里的管理员,说不定会找到一件。”

  “发电站?”我讶然。

  “发电站之类还是有的。”说着,看门人指指头上的电灯,“你以为这电是从哪里来的?总不至于以为是苹果林上结的吧?”

  看门人笑着勾勤出去发电站的路线:

  “沿河南边的路一直往上流走。约走30分钟右边会出现一座旧粮仓,粮仓既无房盖又没门扇。往右拐再走一会,有一座山,山那边是森林。往森林里走500 米就是发电站。明白了?”

  “我想明白了。”我说,“不过冬天进森林不危险吗?大家都那么说,我本身吃过苦头。”

  “啊,是的是的,这点我倒忘个gān净,还是我用板车把你推上坡去的呢。”看门人说,“现在可好了?”

  “不要紧了。谢谢。”

  “有点心有余悸吧?”

  “嗯,是有点。”

  看门人狡黠地一笑,调换一下搭在火炉把手上的双脚。“心有余悸是好事,这样人才会变得小心谨慎,进而免得皮肉受苦。出色的樵夫身上只有一处伤,不多不少,仅仅一处。我说的你可理解?”

  我点头。

  “不过发电站那里你尽可放心前去。森林边上有入口,路也只是一条,不会迷路。而且碰不上森林里的人。危险的是森林深处和围墙旁边。只要避开这两处就无需担惊受怕。只是切切不可偏离道路,不可到发电站里边去。去的话又要倒霉。”

  “发电站管理员可是住在森林里的人?”

  “不,那家伙不是。他既不同于森林住户,又不和镇上的人一样,而是个不完全的男子。他深入不得森林,也返回不了镇子,无危害,无胆量。”

  “森林住的是什么样的人呢?”

  看门人歪起脖子,默然看了一会我的脸,说道:

  “一开始我就有言在先,问什么是你的自由,答不答是我的自由。”

  我点下头。

  “算了吧,反正我不乐意回答。”看门人说,“对了,你不是一直说想见你的影子么,怎么样,这就见见如何?已是冬天,影子虚弱了许多,见面怕也没什么不妥。”

  “情况不好么?”

  “不不,生龙活虎,每天都放到室外几个钟头让他运动,食欲也旺盛得很。只是冬季昼短夜长越来越冷,作为影子不论什么样的都上不来情绪。这不是哪个人的责任,属于极为正常的自然规律。既怪不了我也怨不得你。马上让你去见,和本人直接面谈。”

  看门人摘下墙上挂的钥匙串揣进上衣袋,边打哈欠边穿上结结实实的系带皮鞋。鞋看上去极重,鞋底打了铁钉,以便于雪中行走。

  影子的住处介于镇子与外界的中部地带。我不能走去外界,影子不能进入镇子。所以说“影子广场”是失去影子之人与失去人之影子相见的惟一场所。走出看门人小屋的后门即是影子广场,说是广场,其实徒有其名。占地不大,仅比普通人家的院子略宽敞一点,四面围着yīn森森的铁栅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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