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_村上春树【完结】(56)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我们在黑暗中登山不止。手靠电筒无法攀登石崖,便把手电筒塞进裤袋。她也像挂绶带似的把手电筒挎在背后。我们的眼前于是一无所见,惟有她腰部摇摇dàngdàng的手电筒,朝漆黑的空中she出一道虚幻的光束,我则以此为目标默默攀登。

  为了确认我是否跟上,她不时向我搭话——“不要紧?”“马上就到。”等等。

  “不唱支歌?”片刻,女郎道。

  “什么歌?”我问。

  “什么都行,只要有旋律带词就行。唱好了!”

  “在人前唱不出来。”

  “唱嘛,怕什么。”

  无奈,我唱起《壁炉》:

  燃烧吧,可爱的壁炉

  在这雪花纷飞的夜晚

  燃烧吧,壁炉

  听我们讲那遥遥的远古

  下面的歌词记不得了,就自己随口编词哼唱。大意是大家正烤壁炉的时候有人敲门,父亲出去一看,原来是只受伤的驯鹿站在门外,说它肚子饿了,央求给一点东西吃,于是开桃罐头让它充饥。最后大家一起坐在壁炉前唱歌。

  “这不挺好的么,”女郎夸奖说,“非常jīng彩,抱歉的是不能鼓掌。”

  “谢谢。”

  “再来一支。”她催促道。

  我唱起《夏威夷的圣诞节》:

  梦中的夏威夷圣诞节

  皑皑的白雪

  温馨的情怀

  送你一个

  古老的梦

  那是我的礼物

  梦中的夏威夫圣诞节

  如今闭起眼睛

  依然萦绕在心怀

  雪橇的铃声

  雪花的莹白

  “好极了!”她说,“歌词是你作的?”

  “信口开河罢了。”

  “冬天呀雪呀为什么总唱这个?”

  “这——怎么解释呢?怕是因为又黑又冷吧,只能联想起这个。”我把身体从一个岩窝提升到另一个岩窝。“这回轮到你了。”

  “唱《自行车之歌》可好?”

  “请请。”

  四月的清晨

  我骑着自行车

  沿着陌生的路

  蹬往林木森森的山坡

  刚刚买来的自行车

  全身粉红色

  车把粉红车座粉红

  统统粉红色

  就连车闸的胶皮

  也是粉红色

  “好像唱的你自己。”我说。

  “那当然,当然唱我自己。”女郎说,“不中意?”

  “正中下怀。”

  “还想听?”

  “当然。”

  四月的清晨

  最合适的是粉红色

  其他颜色

  一律不合格

  刚买的自行车粉红

  皮鞋粉红帽子粉红

  毛衣也粉红

  全是粉红色

  裤子粉红内衣粉红

  统统是粉红色

  “你对粉红色的感情,我完全理解了,继续往下进行好么?”

  “这部分必不可少,”她说,“嗳,你看太阳镜可有粉红色的?”

  “爱尔顿·约翰好像什么时候戴过。”

  “呃,”她说,“无所谓的。听我往下唱。”

  骑车路上

  我遇见了祖父

  祖父的衣服

  全是蓝色

  好像忘了刮胡须

  胡须也是蓝色

  深蓝深蓝

  犹如长长的夜晚

  长长的夜晚

  总是一片蓝色

  “指的是我?”我问。

  “哪里。不是你,你不在歌中出场。”

  祖父告诉我

  森林去不得

  森林里面

  是野shòu的居所

  即使四月的清晨

  河水也绝不会倒流

  也绝对倒流不得

  但我主意已定

  依然蹬着自行车

  驶往林木森森的山坡

  在粉红色的自行车上

  在四月晴朗的早晨

  没有什么可怕的

  不用害怕

  只要不下自行车

  不是红色不是蓝色不是褐色

  而是不折不扣的粉红色

  她唱罢《自行车之歌》不大一会儿,我们终于像是爬到了崖顶,来到一片高台般宽阔的平地。稍事歇息,两人用手电筒照了照四周。看样子高台面积相当大,俨然桌面一样平光光的地面无限延展开去。女郎在高台入口那里蹲了半天,发现了六七枚回形针。

  “你祖父到底跑到哪儿去了?”我问。

  “马上到,就这附近。这高台听祖父不止提起过一次,大体不致弄错。”

  “那么说,你祖父以前也来过这里好多次?”

  “那还用说。祖父为了绘制地下地图,这一带点点处处全都转过。没有他不知道的,从小岩dòng的出口到秘密通道,无所不知。”

  “就一个人到处转?”

  “嗯,是的,当然。”女郎说,“祖父喜欢单独行动。倒不是说他本来就讨厌人不信任人,不过是别人跟不上他罢了。”

  “似乎可以理解。”我赞同道,“对了,这高台又是怎么回事呢,究竟?”

  “这座山原来有夜鬼们的祖先居住来着。它们在山间掘了dòng,全都住在dòng里。我们现在站的这块平地,是它们举行宗教仪式的场所,是它们的神居住的地方。祭司或巫师站在这里,呼唤黑暗之神,献上牺牲。”

  “所谓神,莫不是那个怪模怪样的带爪鱼?”

  “不错,它们深信是那条鱼统治这片黑暗王国,统治着这里的生态系统、形形色色的物象、理念、价值体系以及生死等等。它们传说其最初的祖先是在那条鱼的引导下来到这里的。”她用手电筒照亮脚下,让我看地面挖出的深约17厘米宽约1 米的沟。

  这道沟从高台入口处一直朝黑暗深处伸去。“沿这条路一直过去,就是古代的祭坛。我想祖父大概就藏在那里。因为即使在这圣域之中祭坛也是至为神圣的,无论哪个都靠近不得。只要藏在那里,就绝对不用担心被俘。”

  于是两人顺着这沟一样的路径直前行。路不久变为下坡,两旁的石壁亦随之陡然增高,简直像从左右拥来把我们夹成肉饼。四下依然如井底一般死寂,不闻任何动静。惟独两人胶底鞋踩地的声响在壁与壁的夹缝中奏出奇异的节奏。行走之间,我几次朝上仰望。人在黑暗中,总是习惯性地搜寻星光和月光。

  然而无须说,头上星月皆无。只有黑暗重叠地压在身上。亦无风,空气沉甸甸地滞留在同一场所。我觉得环绕我的所有东西都比先前沉重得多。就连我自身也似乎增加了重量。甚至呼出的气和足音的回响以至手的上下摆动都像泥巴一样被吸往地面。与其说是潜身于地底深处,莫如说更像降落在某个神秘的天体。引力也好空气密度也好时间感觉也好,一切一切都与我记忆中的截然不同。

  我举起左手,按下电子表的显示灯,细看一眼时间:2 点11分。进入地下时正值子夜,因此不过在黑暗中逗留了2 小时多一点点,但作为我却好像在暗中度过了人生的四分之一。就连电子表那点微光,看久了眼睛里也针扎似的作痛。想必我的眼睛正被黑暗慢慢同化。手电筒光也同样刺眼。长此以往,黑暗便成了理所当然的正常状态,而光亮反倒令人觉得是不自然的异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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