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_村上春树【完结】(55)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我们长时间静静抱在一起。时间飞速流逝,但我觉得这并非了不得的问题。我们在通过相抱来分担对方的恐惧。而这是此时此刻最为重要的。

  进而,她把rǔ房紧紧贴在我的胸口,张开嘴唇,软绵绵的舌头随着热乎乎的呼气探进我的口腔。她用舌尖舔着我舌头四周,指尖摸弄我的头发。但持续不过10秒便突然离开,以致我活像独自留在太空的宇航员,顿时跌入绝望的深渊。

  我按亮手电筒,见她站在那里。她也打开自己的手电筒。

  “走吧。”言毕,她猛地转身,以同样的步调开始前行。我的嘴唇还剩有她唇部的感触,胸口仍然感受到她心脏的律动。

  “我的,很不错吧?”女郎未回头地问。

  “很不错。”我说。

  “意犹未尽是吧?”

  “是的,”我回答,“是有些意犹未尽。”

  “什么意呢?”

  “不知道。”我说。

  此后沿平坦的路向下走了五六分钟,我们来到一个空旷的场所。这里空气的味道不同,脚步声也随之一变。一拍手,中央发出膨胀般的异样反响。

  女郎掏地图确认位置之间,我始终用手电筒四下照来照去。顶部恰呈穹隆形,四周也相应地呈圆形,并且显然是经人工改造过的流畅的圆形。墙壁甚为光滑,无坑无包。地中间有个直径约1 米的浅底抗,坑内堆积着莫名其妙的滑溜溜的东西。虽不臭气扑鼻,但空气中飘有一股口臭般令人作呕的气味。

  “这大概是圣域的入口。”女郎道,“这下可以喘口气了,再往前夜鬼进不来的。”

  “夜鬼进不来倒求之不得,可我们通得过么?”

  “这就jiāo给祖父好了。祖父定有办法。再说把两架gān扰器jiāo替使用,电可以一直把夜鬼排斥开来,是吧?就是说,一架gān扰器工作时,另一架充电。这样就没什么好怕的了,也用不着担心时间。”

  “有道理。”

  “勇气可上来一点了?”

  “一点点。”我说。

  圣域入口的两旁,饰有jīng致的浮雕。图案是两尾巨大的鱼口尾相连地簇拥圆球。一看就知是不可思议的鱼。头部宛似轰炸机的防风罩赫然隆起,无目,代之以两条又粗又长的触角如藤蔓一般卷曲着突向前去。较之身体,口大得很不谐调,一直开裂到靠近鳃的地方,下面鳍根处跃出短粗而结实的器官,如被截断的前肢。乍看以为是具有吸盘功能的部件,细瞧原来其端头生有三只利爪。带爪之鱼我还是初次目睹。背鳍则呈异形,鳞片如毒刺一样突出体外。

  “这是传说中的生物?还是实有其鱼?”我问女郎。

  “这——怎么说呢,”女郎弓身从地上拾起几枚回形针,“不管怎样,我们总算没有走错路。好了,快进去吧!”

  我再次用手电筒照了照鱼浮雕,跟上女郎。夜鬼们居然能在如此无懈可击的黑暗中完成这般jīng美工致的雕刻,对我是个不小的震动。即使我心里知道它们能够在黑暗中看清东西,实际目击时的惊骇也不至于因此而减轻。说不定,此刻它们正从黑暗深处目不转睛地监视我们。

  步入圣域之后,道路转为徐缓的土坡,顶部亦随之骤然升高。不一会,手电筒光便够不到顶部了。

  “这就进山,”女郎说,“登山可习惯?”

  “过去一周登一次来着。摸黑倒是没有登过。”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山,”她把地图塞入胸袋,“算不得山的山,也就是小山包吧。不过对它们则是山,祖父说。这是地下惟一的山,神圣的山。”

  “那我们不是要玷污它了?”

  “不,相反,山一开始就是脏污的。所有的脏物全都在这里集中。整个世界就像被地壳封住的潘多拉匣子,我们马上要从中心穿过。”

  “简直是地狱。”

  “嗯,不错。真的可能像地狱。这里的大气通过下水道等各种各样的dòngxué和钻孔chuī上地表。夜鬼虽不能爬上地表,但空气可以上去,也可进入人们的肺叶。”

  “进入后我们可还能存活?”

  “要自信!刚才说过了吧,只要自信就无所畏惧。愉快的回忆、倾心于人的往事、哭泣的场景、儿童时代、将来的计划、心爱的音乐——什么都可以,只要这一类在头脑中穿梭不息,就没有什么可怕的。”

  “想本·约翰逊可以么?”我问。

  “本·约翰逊?”

  “约翰·福特导演的旧影片中出场的善于骑马的演员。马骑得简直出神入化。”

  她在黑暗中喜不自胜地吃吃笑道:

  “你这人妙极了,非常非常喜欢你!”

  “年纪相差悬殊,”我说,“且一样乐器也不会。”

  “从这里出来,我教你骑马。”

  “谢谢。”我说,“你在想什么?”

  “想和你接吻,”她说,“所以刚才和你接吻了。不知道?”

  “不知道。”

  “可知道祖父在这里想什么?”

  “不知道。”

  “祖父什么也没想。他可以使头脑呈现一片空白。这也是他的天才,若使头脑一片空白,邪恶空气便无法进去。”

  “原来如此。”

  如她所言,越往前走,道路越是崎岖难行,终于成了不得不借助两手攀援的陡峭石崖。这时间我一直考虑本·约翰逊,骑马的本·约翰逊形象。《阿柏支城堡》、《huáng绶带》、《大篷车》以及《里奥格拉德城堡》中都有本·约翰逊骑马的镜头,我尽可能使之在脑海中一一浮现出来。骄阳朗照荒野,天空漂浮着浑如毛刷勾勒出的纯白的云絮,野牛群聚在山谷。女子们在门口用白围裙擦拭双手。水流潺潺,风摇光影,男女放歌。本·约翰逊便在这片风光中箭一样疾驰而过。摄影机在轨道上无限移行开去,将其雄姿纳入镜头。

  我一边在石崖上物色落脚点,一边思索本·约翰逊和他的马。不知是否因此之故。腹部伤痛居然奇迹般地消失,可以在排除受伤意识困扰的情况下坦然前行了。如此想来,女郎所说的将特定信号输入意识可以缓和肉体痛苦,未必言过其实,我想。从登山角度看,这种攀登绝对算不上艰苦。落脚点稳稳当当,又没有悬崖峭壁,适于抓扶的石坑伸手可及。用外面世界的标准衡量,可谓安全路线——适合初学登山者,星期天早晨小学生一个人攀登亦无危险。但若处于地下黑暗之中,情况就不同了。不用说,首先是什么也看不见。不知前面有什么,不知还要爬多久,不知自己处于怎样的位置,不知脚下是何情形,不知所行路线是否正确。我不晓得失去视力竟会带来如此程度的恐怖。在某种情况下,它甚至夺去了价值标准,或者附属其存在的自尊心和勇气。人们试图成就某件事情的时候,理所当然要把握住以下三点:过去做出了哪些成绩?现在处境如何?将来要完成多少工作量?假如这三点被剥夺一空,剩下的便只有心惊胆战、自我怀疑和疲劳感。而我眼下的处境恰恰如此。技术上的难易并非重要问题。问题是能自我控制到何种地步。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55/107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