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水之城_许开祯【完结】(16)

2019-03-10  作者|标签:许开祯

  祖父一生偷女人无数,每偷成一回,他便视自己偷时的心境在脚下踏出一块地来回报女人,直到他把曾祖父留下的土地全部踏光。

  祖父年老体弱时,突然吸起了鸦片,在鸦片黑腾腾的烟雾里,他慢慢死去。他死的样子车光辉见过,一脸安详,幸福无比。

  车光辉的父亲是一个老实本分而又几近猥琐的男人。生下来就目光凝重,表情痛苦,仿佛极不情愿来到这个世上。他寡言少语,很难与人为友。闷闷的心里终日只想着一件事,怎么把祖父踢扫掉的家业再挣回来。为此他起早贪黑,没睡过囫囵觉,连件囫囵衣裳也舍不得穿,寒冬腊月宁可让耳朵冻得流脓,也舍不得把箱底的狗皮帽子拿出来戴。纵是这样,父亲也没能实现他的心愿。土改时他手上的家业被一扫而光,父亲变成了穷光蛋。这还不算,一九七六年后,父亲被揪了出来,大队书记庄向阳是庄福的后人,他给父亲糊了一个纸帽子,尖尖的像个喇叭。父亲整天顶着个喇叭给车家大坝扫了将近十年的巷道。每次批斗会上,父亲都被细细的麻绳反剪住胳膊,脖子里挂个纸牌,让人揪到台上认罪。母亲是一个胆小的女人,尽管也出身于地主家庭,但毕竟是小地主家,不能跟车家相提并论。陪着父亲挨了几次斗后,她不堪羞rǔ,在一个风高月黑的晚上悬梁自尽。

  那时车光辉不在车家大坝,他被庄向阳派到副业队上gān活。副业队在白银、柳园一带gān建筑。车光辉因是地主的儿子,副业队的脏活苦活全归他gān,尤其是拆那些钢筋水泥垒成的房子。车光辉整天抡着二十斤重的铁锤,胳膊肿了,虎口裂了,照样还得抡下去。副业队长是管家刘二的后人,对他十分刻薄,甚至没让他参加母亲的葬礼。

  车光辉正是在那暗无天日的岁月里学会了泥瓦匠,砌砖放线,样样俱会,而且无师自通看懂了图纸,不久便在副业队有了名气。白银、柳园一带的城里人看他心灵手巧,做出的活儿与别人不一般,暗地里送他一个外号——车灰匠。

  重振车家雄风的大业终于没能实现,父亲在“文革”结束的头一年含恨死去。死时面如huáng纸,枯gān如柴,完全没有祖父那种从容。车光辉失去祖业,又无法在仇恨的目光里苟且偷生,只能凭泥瓦匠的手艺,当起了灰灰匠。

  没承想他此生能在河阳城成就一番大业,想起往事,车光辉不但不恨那段岁月,反倒觉得上苍暗中护着他,让他经历那番磨难。每每想及此段苦难,他就拿梁晓声、叶辛那些知青作家聊以自慰,说,如果没有“文革”,哪能有梁晓声、叶辛们的今天。

  在对待女人和金钱的态度上,车光辉更多地承袭了祖父的个性,跟祖父有很大相同。钱财方面,车光辉一直信奉钱是大家挣的,也是大家花的,能挣敢花,才是男人本色。河建之所以发展迅猛,无非是在挣钱与花钱上处理得当。还有,车光辉从不拖欠工人一分钱,工人挣的是血汗钱,尤其乡下来的民工,挣钱容易吗!车光辉当了几年的包工头,从没拖过谁欠过谁,正因如此,他的信誉才在河阳城数十位包工头中最好。

  女人方面,车光辉却有点讲究。

  ……

  这天早上,车光辉刚起chuáng,手机响了。电话是人大一位副主任打来的,用婉转的口气,告诫他做某些事时要冷静一点。车光辉知道副主任在指什么,非常客气地说:“一定,一定。”刚挂断,一位副市长的电话又打了进来,口气依旧温和,说的还是同样的话,同样的事。车光辉笑笑,跟副市长做了保证。本想收拾利落出门,可电话一个连着一个,缠住了他,都是冲四合院打来的。

  上午有个会,河阳唯一的文学刊物《河阳文学》今天迎来创刊十五周年纪念日,文联和作协在宾馆召开座谈会。作为该杂志最大的赞助商,车光辉要在会上发表讲话,还要以省作协副主席、《河阳文学》名誉主编的身份,给市里几个创作小有成绩的文学青年颁奖。

  车光辉年轻时候喜欢过文学,梦想有一天能成为作家,可惜这梦没能实现。

  此时已近九点,车光辉被电话困住的同刻,那座孤零零的四合院里,河阳场城最有名的作家叶开刚刚睁开眼睛。他当然知道今天文联开会,请柬十天前就有人专程送过来。但他决然不会出席这样一个毫无意义的会议,他宁肯搂着大丫继续睡下去,也不愿去跟一帮酸臭文人开什么鸟会。他自然清楚自己的缺席将使文联jīng心准备了半年的会议黯然失色,可这不关他的事,因为他既不是文联的什么会员也绝非《河阳文学》的作者。他是叶开,一个自信能在本世纪最末一年创作出惊世之作的天才。

  “嗨,告诉你件事儿,建筑公司又来拆房了。”看到叶开睁开眼睛,huáng大丫说。

  叶开伸个懒腰,穿衣下chuáng,打算洗脸。听了大丫的话,一点不感吃惊,反说:“拆吧,索性把河阳城全拆光才叫过瘾。”

  院外,推土机不知啥时已熄火,民工们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抽着旱烟,眉飞色舞地说着这家人的长短。

  “拆了七回了,人家压根都不理,吓唬个球!现如今,朝里有人路子宽,闲淡!”

  “有个球!不就一个看监狱的吗,有啥了不起?”

  “听听,这叫人话吗,看监狱的咋了?现今当官的,哪个的娃子是好货,还不是轮着往班房子里进吗,谁个敢惹看监狱的……”

  “就是,当官的一个个人五人六,娃子们可尽是垫脸货。”

  越是老百姓,嘴上越没把门的。越是这些看似过得不如意的人,说起这种恶话来,越歹毒。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蹬着自行车,远远地朝这个方向骑来。及至跟前,民工们认出是傻婆娘邸玉兰,便齐着嗓子喊:“喂,傻玉兰,过来唱两段儿。”

  其实用不着喊,邸玉兰正是冲这儿来的,她跳下车子,朝民工们傻傻地笑笑,动作麻利地支好自行车,在后架上摆放好录音机,冲民工们行个礼,就在录音机的伴奏声中跳起了舞。

  立时,街道上的出租车停下来,来来往往的人一窝蜂地拥过来,把邸玉兰严严实实围在了中间。

  11

  河阳城有四大名人,傻婆娘邸玉兰,丐帮头子丁万寿,瞎子大仙“神娃娃”,还有……

  这邸玉兰原本不傻,据说年轻时人长得很标致,在居委会里当gān部,后来不知咋的就给傻了。一傻竟傻出了大名,居然坐上了河阳四大名人的头把jiāo椅。

  邸玉兰有三大爱好:拦车,上访,堵街。

  先说拦车。都说河阳城的官员有三怕:一怕百姓乱上访,二怕拦车给开会,三怕子女变成大烟鬼。这二怕就是怕邸玉兰。官员们坐车在河阳城视察工作,冷不丁就让邸玉兰给拦住。邸玉兰拦车,往往出其不意,拦其不备,而且专门在人多时拦。这种场面,哪个官员不怕?围观的老百姓一起哄,邸玉兰越发起劲,还会掏出两条红绸带,边跳边唱。

  邸玉兰拦车既狠又准,官员们最好不要落下啥把柄,一旦把柄落到邸玉兰手里,不出三天,非把你的小车拦大街上,当众给你开一次会。可官员们能不落把柄吗?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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