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冯骥才_冯骥才【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好似一张琴闲在那儿,谁来弹响,怎么弹响?

  (2 )

  下车在街上走走,来往行人说的宁波话一入耳朵,意外有种亲切感透入心怀,驱散了令我茫然的陌生。

  我很笨,一直没从祖父和父亲那里学会宁波话。但这特有的乡音仿佛是经常挂在他们嘴边的家乡的民歌,伴随着我的童年与少年。那时,尤其是来串门看望祖父的爷爷奶奶们,大都用这种话与祖父jiāo谈。父亲平时讲普通话,逢到此时便也用这种怪腔怪调加入谈话,好像故意不叫我听懂,气得我噘起小嘴,抗议。那些老爷爷老奶奶们便说笑话逗我、哄我,但依然还说那种难懂的宁波话……这曾经叫我又气又恨的话,为什么此刻有如施魔法时的咒语,一下子把依稀往事、把不曾泯灭的旧情、把对祖父与父亲那些活生生的感觉,全都召唤回来,并bī真地、如画一般地复活了?

  在天童寺,一位老法师为我们讲述这座古寺非凡的经历。他地道的宁波口音叫我如听阿拉伯语,全然不懂,我便有机会仔细去看这法师的仪容,竟然发现他与祖父的模样很像:布衣布袜,清瘦身子,慈眉善眼,尤其是光光的头顶中央有个微微隆起的尖儿。北方大汉剃了光头,见棱见角,又圆又平;宁波人歇顶后,头顶正中央便显露出这个尖儿来,青亮青亮,仿佛透着此地山水那种聪秀的灵气。我虚起眼睛再感觉一下,简直就是祖父坐在那里说话!

  祖父喜欢用薄胎细瓷的小碟小碗吃饭。他晚年患糖尿病,吃米都必须先用铁锅炒过再煮。他从不叫我吃他的饭,因为炒过的米不香,也少了养分。

  宁波临海,吃起海鲜jīng熟老到。祖父吃清蒸江螺那一手真叫空前绝后,满满一勺入口,只在嘴里翻几翻,伴随着吱吱的吸吮声,再吐出来便都是玲珑jīng巧的空壳了。每次吃江螺,不用我邀请,祖父总会令人惊叹又神气十足地表演一番。这绝招只有父亲吃鱼吐刺的本事可以媲美。然而,祖父,你如今在哪儿呢?我心头情感一涌,忽然张开眼,想对老法师大叫一声:爷爷!

  奇怪,祖父是在我10 岁那年去世的,30 年过去,什么缘故使我要隔着岁月烟尘并如此动情地呼叫他呢?

  是我走到故乡来了,还是故乡已然悄悄走进我的心中?

  (3 )

  前两年,我去新加坡为“华人文艺营金狮文学奖”评奖。忽有十几位上了年纪的华人到宾馆来访,见面先送我一本刊物,封面上大写一个“冯”字。

  原来都是此地冯氏宗亲会的成员。华人在海外谋生,身孤力单需要支持,便组织各种同乡同族的会,彼此依傍,守望相助。每每同乡司族人有了难题,便一齐合力解纷;若是同乡同族人有了成就,就视为共荣,同喜同贺。一位冯姓长者对我说:

  “你是咱冯家人的骄做啊。”此时我多么像在家人中间!

  张张陌生的面孔埋藏着遥远的亲切。我在哪里曾经与他们相关相连?唐宋还是秦汉?我想起在huáng河边望着它烟云迷漫、波光闪耀的来处,幻想着它万里之外那充满魅力的源头。同国、同乡、同肤、同姓,都有一种共同的源头感。有着共同源头的人,身上必定潜在着一个共同的生命密码,神秘地相牵。

  我望见坐在侧面一位老者清癯、文弱、似曾相识的面孔,心有所动,问道:

  “您家乡是哪儿?”“宁波。”他一开口,便依然带着很重的乡音。

  我听了,随即说:

  “我们500 年前是一家,我老家也是宁波。”他马上叫起来:“现在就是一家,我们好近呀!”随即急渴渴向我打听故乡的情形。

  多亏我头年途经故乡,有点见闻,才不致窘于回答。他一边听我讲,一边忽而大发感慨:“全都不一样了,不一样了……”忽而冲动地站起来,手一指,叫着:

  “那是伯伯带我去捉鱼的地方!”然后bī我讲出更多细节,仿佛直要讲得往事重现才肯作罢。

  我怕冷落了同座其他人,才要转换话题,那些人却笑眯眯摆手说:

  “不碍事,你再给他多讲讲吧……”他们高兴这样旁听,直听得脸上全都散发出微醺的神气,好像与我的这位老乡分享着一种特殊的幸福,那便是得以慰藉的乡恋。

  这老乡情不自禁把坐倚一步步挪到我身前,面对面拼命问,使劲听。可惜我只在故乡停了一天,讲不出更多见闻。但我发现,我随便扯些街道的名称、旧楼的式样、蔬菜的种类,他也都如听天国珍闻,引发他一串串更多的问题,以及感叹和惊叫。我更感到故乡伟大而神奇的力量。它像一块巨大的磁石,牢牢吸住一切属于它的人们,不管背离它多久多远,似乎愈远愈久便愈感到它不可抗拒的引力……在我与这异国的华裔老乡分手之时,心中升起一份歉意。我想,我那次在故乡应该多住上几天,为了他,也为了我自己。

  1.最初的人生思索

  大概是我9 岁那年的晚秋,因为穿着很薄的衣服在院里跑着玩,跑得一身汗,又站在胡同口去看一个疯子,拍了风,病倒了。病得还不轻呢!面颊烧得火辣辣的,脑袋晃晃悠悠,不想吃东西,怕光,尤其受不住别人嗡嗡出声地说话……妈妈就在外屋给我架一张chuáng,chuáng前的茶几上摆了几瓶味苦难吃的药,还有与其恰恰相反,挺好吃的甜点心和一些很大的梨。妈妈用手绢遮在灯罩上,嗯,真好!

  灯光细密的针芒再不来bī刺我的眼睛了,同时把一些奇形怪状的影子映在四壁上,为什么jīng神颓萎的人竟贪享一般地感到昏暗才舒服呢?

  我和妈妈住的那间房有扇门通着。该入睡时,妈妈披一条薄毯来问我还难受不?

  想吃什么?然后,她低下身来,用她很凉的前额抵一抵我的头,那垂下来的毯边的丝穗弄得我的肩膀怪痒的。“还有点烧,谢天谢地,好多了……”她说。在半明半暗的灯光里,妈妈朦胧而温柔的脸上现出爱抚和舒心的微笑。

  最后,她扶我吃了药,给我盖严被子,就回屋去睡了。只剩下我自己了。

  我一时睡不着,便胡思乱想起来。总想编个故事解解闷,但脑子里乱得很,好像一团乱线,抽不出一个可以清晰地思索下去的线头。白天留下的印象搅成一团:

  那个疯子可笑和可怕的样子总缠着我,不想不行;还有追猫呀,大笑呀,死靖蜒呀,然后是哥哥打我,挨骂了,呕吐了,又是挨骂,jī蛋汤冒着热气儿……穿白大褂的那个老头,拿着一个连在耳朵上的冰凉的小铁疙瘩,一个劲儿地在我胸脯上乱按;后来我觉得脑子完全混乱,不听使唤,便什么也不去想,渐渐感到眼皮很重,昏沉沉中,觉得茶几上几只huáng色的梨特别刺眼,灯光也讨厌得很,昏暗、无聊、没用、呆呆地照着。睡觉罢,我伸手把灯闭了。

  黑了!刹时间好像一切都看不见了。怎么这么安静、这么舒服呀……跟着,月光好像刚才一直在窗外窥探,此刻从没拉严的窗帘的缝隙里钻了进来,碰到药瓶上、瓷盘上、铜门把手上,散发出淡淡发蓝的幽光。远处一家作坊的机器有节奏地响着,不会儿也停下来了。偶尔,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货轮的呜笛声,声音沉闷而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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