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冯骥才_冯骥才【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12.秋天的音乐

  你每次上路出远门千万别忘记带上音乐,只要耳朵里有音乐,chuī得松散飘扬的头发,灵机一动得来的。

  火车一出山海关,我便戴上耳机听起这秋天的音乐。开端的旋律似乎熟悉,没等我怀疑它是不是真正的描述秋天,下巴发懒地一蹭粗软的毛衣领口,两只手搓一搓,让gān燥的凉手背给湿润的热手心舒服地磨擦磨擦,整个身心就进入秋天才有的一种异样温暖甜醉的感受里了。

  我把脸颊贴在窗玻璃上,挺凉,带着享受的渴望往车窗外望去,秋天的大自然展开一片辉煌灿烂的景象。阳光像钢琴明亮的音色洒在这收割过的田野上,整个大地像生过婴儿的母亲,幸福地舒展在开阔的晴空下,躺着,丰满而柔韧的躯体!从麦茬里luǒ露出浓厚的红褐色是大地母亲健壮的肤色;所有树木都在炎夏的竞争中把自己的jīng力膨胀到头,此刻自在自如地伸展它优美的枝条;所有金色的叶子都是它的果实,一任秋风翻动,煌煌夸耀着秋天的富有。真正的富有感,是属于创造者的;真正的创造者,才有这种潇洒而悠然的风度……一只乌儿随着一个轻扬的小提琴旋律腾空飞起,它把我引向无穷纯净的天空。任何情绪一入天空便化做一片博大的安寂。这愈看愈大的天空有如伟大哲人恢宏的头颅,白云是他的思想。有时风云际会,会闪出一道智慧的灵光,响起一句警示世人的哲理。此时,哲人也累了,沉浸在秋天的松弛里。它高远,平和,神秘无限。大大小小、松松散散的云彩是它思想的片断,而片断才是最美的,无论思想还是情感……这千形万状jīng美的片断伴同空灵的音响,在我眼前流过,还在阳光里洁白耀眼。那乘着小提琴旋律的鸟儿一直钻向云天,愈高愈小,最后变成一个极小的黑点儿,忽然“噗”地扎入一个巨大、蓬松、发亮的云团……

  我陡然想起一句话:

  “我一扑向你,就感到无限温柔呵。”我还想起我的一句话:

  “我睡在你的梦里。”那是一个清明的早晨,在实实在在酣睡一夜醒来时,正好看见枕旁你膝胧的、散发着香气的脸说的。你笑了,就像荷塘里、雨里、雾里悄然张开的一朵淡淡的花。

  接下去的温情的和弦,带来一片疏淡的田园风景。秋天消解了大地的绿,用它中性的调子,把一切色泽调匀。和谐又高贵,平稳又舒畅,只有收获过了的秋天才能这样静谧安详。凡座闪闪发光的麦秸垛,一缕银蓝色半透明的炊烟,这儿一棵那儿一棵怡然自得站在平原上的树,这儿一只那儿一只慢吞吞吃草的杂色的牛。在弦乐的烘托中,我心底渐渐浮起一张又静又美的脸。

  我曾经用吻像画家用笔那样勾勒过这张脸:轮廓、眉毛、眼睛、嘴唇……这样的勾画异常奇妙,无形却深刻地记住。你嘴角的小涡、颤动的睫毛、鼓脑门和尖俏下巴上那极小而光洁的平面……近景从眼前疾掠而过,远景跟着我缓缓向前,大地像唱片慢慢旋转,耳朵里不绝地响着这曲人间牧歌。

  一株垂死的老树一点点走进这巨大唱片的中间来。它的根像唱针,在大自然深处划出一支忧伤的曲调。心中的光线和风景的光线一同转暗,即使一湾河水qiáng烈的反光,也清冷,也刺目,也凄凉。一切yīn影都化为行将垂暮秋天的愁绪;萧疏的万物失去往日共荣的激情,各自挽着生命的孤单;篱笆后一朵迟开的小菜花,向你告别时在人群中伸出的最后一次招手,跟着被轰隆隆前奔的列车甩到后边……chūn的萌动、颤栗、骚乱,夏的喧闹、蓬勃,繁华,全都消匿而去,无可挽回。不管它曾经怎样辉煌,怎样骄做,怎样光芒四she,怎样自豪地挥霍自己的jīng力与才华,毕竟过往不复。人生是一次性的;生命以时间为载体,这就决定人类以死亡为结局的必然悲剧。谁能把昨天和前天追回来,哪怕再经受一次痛苦的诀别也是幸福,还有那做过许多傻事的童年,年轻的母亲和初恋的梦,都与这老了的秋天去之遥远了。一种浓重的优伤混同音乐漫无边际地散开,渲染着满日风光,我忽然想喊,想叫这列车停住,倒回去!

  突然,一条大道纵向冲出去,huáng昏中它闪闪发光,如同一支号角嘹亮chuī响,声音唤来一大片拔地而起的森林,像一支金灿灿的铜管乐队,奏着庄严的乐曲走进视野。来不及分清这是音乐还是画面变换的缘故,心境陡然一变,刚刚的忧愁一扫而光。当浓林深处一棵棵依然葱绿的幼树晃过,我忽然醒悟,秋天的凋谢全是假像!

  它不过在寒飚来临之前把生命掩藏起来,把绿意埋在地下,在冬日的雪被下积蓄与浓缩,等待下一个chūn天里,再一次、加倍地挥洒与铺张!远远山坡上,坟莹,在夕照里像一堆火,神奇又神秘,它哪里是埋葬的一具尸体或一个孤魂?既然每个生命都在创造了另一个生命后离去,什么叫做死亡?死亡,不仅就是一种生命的转换、旋律的变化、画面的更迭吗?那么世间还有什么比死亡更庄严、更神圣、更迷人?为了再生而奉献自己的伟大的死亡呵……

  秋天的音乐已如圣殿的声音;这壮美崇高的轰响,把我全部身心都裹住、都净化了。我惊奇地感觉自己像玻璃一样透明。

  这时,忽见对面坐着两位老人,正在亲密jiāo谈。残阳把他俩的脸晒得好红,条条皱纹都像画上去的那么清楚。人生的秋天!他们把自己的青chūn年华、所有jīng力为这世界付出,连同头发里的色素也将耗尽,那满头银丝不是人间最值得珍惜的么?

  我瞧着他俩相互凑近、轻轻谈话的样子,不觉生出满心的爱来,真想对他俩说些美好的话。我摘下耳机,未及开口,却听他们正议论关于单位里上级和下级的事,哪个连着哪个,哪个与哪个明争暗斗,哪个可靠和哪个更不可靠,哪个是后患而必须……我惊呆了,以致再不能听下去,赶忙重新戴上耳机,打开音乐,再听,再放眼窗外的景物,奇怪!这一次,秋天的音乐,那些感觉,全没了。

  “艺术原本是欺骗人生的。”在我返回家,把这盘录音带送还我那朋友时,把这话告他。

  他不知道我为何得到这样的结论,我也不知道他为何对我说:

  “艺术其实是安慰人生的。”

  13.乡魂

  (1 )

  倘若你生长在故乡,那份乡情乡恋牵肠挂肚自不必说。倘若它只是你长辈的故土,你却出生在异地他乡,你对它的印象与情感都是从长辈那里间接获得的,这故乡对你又是怎样一种感觉?

  数年前,我应邀与几位作家南下访游古迹名城,依主人安排,途经宁波一日。

  车子一入宁波,大家还在嘻哈jiāo谈,我却默然不语,脸贴车窗,使劲张望着外边景物,急于想抓住什么,好跟心里的故乡勾挂一起。此时我才发现心里的故乡原是空空的。我对自己产生怀疑,面对祖父与父亲的出生地,为何毫无感应?

  但它原先只是我一个符号——籍贯啊。

  我不是“回”故乡,而是“来”故乡,第一次。为什么回到故乡,故乡反而没了?我渴望与故乡拥抱和共鸣,但我不知道与故乡的情感怎样接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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