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冯骥才_冯骥才【完结】(50)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在谈到往事时,有句俗话叫做“五年一回头”。对于“文化大革命”,“伤痕文学”是第一个“五年一回头”。“文革”结束那么多年了,如今该是“几个再回头”了。每一回头,都不同于前一次,无论是理解到的,还是看到的。有些会模糊了,有些则更清晰;有些贴身切肤的可能要失去,得到却可能更深邃及里的,这正是生活向前进展,不断给我们新的启示和发现。

  生活不仅给我们财富,还会使我们渐渐认识这些财富的价值。这就是说,苦难绝不仅仅是不幸。因此,1980 年我还想给这小说起个题目叫做《男人和狗》,后来则是用我和我的主人公华夏雨对生活共同的、充满情感的一句话:

  感谢生活!

  17.传统文化的惰力和魅力——我为什么写《三寸金莲》

  关于《三寸金莲》,我承认,这是我做小说以来争议最多的作品。在原西德讲演,总有汉学家提出它和我讨论。在香港见到一些评论,褒贬皆有,反对者到了冒火动肝气chuī胡子瞪眼的地步,说就差写阉过了的太监了,不知人家怎么琢磨出来的,愈想愈好玩。在国内,我似乎还得了“莲癖”的雅号。

  幸亏我是80 年代写的,若倒退到世纪初,真会被当做嗜弄小脚的狎邪男人。

  当然还听到一种严肃的规劝,仿佛我由“现实主义”堕落下来,从紧皱眉头的忧国忧民忧吃忧穿忧分房忧不正之风,沉沦到为有闲者解闷解乏找乐写一种赚钱盈利沽名哗众的玩艺儿。

  其实这么闹闹并不错。过去我总巴望作品出来,赢得齐声叫好。现在咱改了,一些人激烈反对,一些人激烈赞成,反使我得劲上劲来劲。因为我终于把这东西撂在不同人不同认识层次不同审美标准的jiāo叉点上,终于拿作品发起挑战。我事先看准了,没避开,而是迎上去。尽管有人并不自觉,我却十分自觉,所以我不怕误解曲解臭骂隔靴搔痒,却怕讨论只停在“他是不是展览大便?”这种“见与儿童邻”

  的表层上。我等着qiáng有力的反挑战,高明或至少不糊涂的对手,一直等了半年,不幸不巧不走运不知为什么没遇上。

  说这小说先要说它产生的背景。

  这两年文化热闹得快开锅。在大文化含义上看,文化是无所不在的,思想信仰道德风俗环境建筑服饰饮食语言乃至心理等等。无文化也是一种文化。我们无时无刻无处不受自己创造的文化所影响所限定所制约,然而老祖宗给我们留下的不完全是美德美食美服美文。这文化长期处在封闭状态中,好像一个裹得紧紧又死沉死沉的包袱从来不曾打开。历史上我们有过几次同化入侵民族因而盲目深信自己文化的qiáng大。同化主要是文化的力量,其实这是我们的本土文化qiáng于入侵民族文化的缘故。

  可是1840 年后就不同了。西方入侵者的文化带着猛烈的冲击力,古老中华帝国的稳定感受到从未有过的震撼与威胁。从万古不移万古不变万古长存的酣梦中惊醒。

  具有系统性完整性顽固性的传统文化的第一反应是排外。自成体系的都具有排它性。

  排外心理就自然纳入我们民族心里结构中,就成了五四以来社会变革的巨大障碍。

  100 年来先进的知识分子,一方面致力于介绍西方文化,一方面致力于对民族文化进行自省反思批判。在文学上,鲁迅先生最早地把敏锐的思维触角深入到文化深层。

  他主要通过对民族文化心态(当时称做国民性)的剖析与揭示,做出对当时中国社会痼疾的本质性解释。这就使中国文学达到前所未有的深刻的现实性,同时使五四以来新文学的内涵,远远超出维新运动时期文学直露地反传统的呼叫变革的浅显的思想层次。

  新时期文学发展到近几年,作家们文化意识的自觉,正由于我们再次经历重创与巨变,再次吞食传统文化的苦果,再次感受传统文化压抑下密不透气的悲剧性氛围,再次面临社会生活的需要大变革,所以,必然要对社会的深层结构(特别是文化结构)进行比鲁迅先生更进一步的反省和反思。这是文学趋向成熟的表现,是文化与改革事业同步在更高层次的表现,也是作家对这场广泛深刻的社会变革的一种积极配合意识的表现。文化反思是带有qiáng烈社会性和现实性的,是对社会问题开掘的再深入,决不是回避疏离逃跑。

  现实问题不是皮肤病。

  同时,我不同意把“寻根文学”归入文化反思。尽管寻根文学常常表现某一历史时期某一地域的文化状态,但它只是迷醉于再现这一文化状态辄止,应属于复古思cháo。当然,复古与守旧不同。守旧是担心恐惧拒绝现代文明,复古则是现代人充分享受现代文明之后,回过身向历史寻求jīng神弥补;是在现实眼花缭乱的疾进中,回过身向历史文化寻找重心。因此在“寻根”热cháo中,传统文化重新显示它无穷的魅力。可是这个含有文化复归意味的思cháo,是现代人心理的一种走向,是时代的一种必然。所以我把“寻根”归为现代思cháo。寻根文学和新cháo小说是一张脸上左右两个耳朵。

  文化反思与寻根不同,它是另一种眉眼容颜骨架魂灵脉搏脾气。自打鲁迅开端以来,它有三个特点。第一点是注重宏观地把握民族文化特征。经如写鲁镇,不为鲁镇的地域文化状态所囿,不止于把这种状态升华为一种审美内容。地域文化特点只是作为他艺术个性的要素。民族文化特征才是要牢牢抓住的。作品的思想是超地域的。第二点是注重紧紧对准现实。用刨祖坟的法子给予彻底的批判,对传统文化有qiáng烈的批判性。无情撕掉“子不嫌母丑”、“家丑不可外扬”的遮羞布,从民族文化心态中寻找障碍前进的心理因素,这一切都尖锐针对世态世人,以唤醒民族的自我反省,推动民族的自我拯救。

  第三点是注重写“文化人”,即塑造特有文化铸成的特有性格。“文化人”qiáng调性格中的文化因素,以使人物的灵魂投she,对历史对民族对文化有深广的思想覆盖。应该说这是鲁迅先生对中国乃至世界文学的特殊贡献。在我国古典小说中,贾政、薛宝钗、贾宝玉、宋江、范进等形象都含有文化因素。

  鲁迅先生对“文化人”形象的创造却更明确更自觉更富有目的性,更推向性格极端,更注重对现实的参照价值,比如阿Q 等。新时期文学中,我以为陈奂生、那五、朱自治、周姜氏等都是作家有意塑造并获成功的文化人形象。

  可惜还没见到哪位高人打这角度给予评价。大概都忙着朦胧虚幻荒诞古怪晦涩现代意识和神经错乱去了。

  在上述这个状态中,我为自己设计一套大致用六部至八部中篇构成的一组文化反思小说。总名叫做《怪世奇谈》。《神鞭》是打头的一部。关于这部小说的思想把握,曾写过一篇长文发表在《光明日报》上,这文章读者或许读过了。《神鞭》

  仍是沿着鲁迅先生对民族劣根性批评的路走。我称之为文化的情力,辫于是个象征。

  30 年代以来文化反思小说大多着眼着意着力于这点。可是打这儿再往前探一步,问题就出来了:既然民族文化深层有这样的劣根这样的情力,为什么如此持久顽固,五四新文化的洪流非但不能涤dàng,反而在60 年代恶性大爆发,并成为今天开放的坚固难摧的屏障?我看这不是单纯一种情力,传统文化有种更厉害的东西,是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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