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冯骥才_冯骥才【完结】(49)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然而,那时我还没写《啊!》,写过《啊!》就不同了。写《啊!》时,我有一个qiáng烈又迫切的目的:我想记录下我们在这10 年是怎么活过来的,也就是想使后世之人读这部小说时,有种身临其境之感,否则他们将永远无法理解我们。这样,任何现成的、完整的、哪怕曲折动人的故事都无法完成我这目的。我便用一封误以为丢失而没丢失的信,引出一个灵魂的悲剧,勾起那个时代人们全部的、特有的、恐惧的心理状态。我是从那个时代特有的氛围、感觉和心态,来把握小说,来把握那生活的。

  这样写过,我忽然对自己心中那些悲欢离合的故事,不那么冲动了,也没有把它迫不及待写出来的渴望和劲头;凝聚在心里的某种力量,好像都在《啊!》里发泄完了。大概我在当时可能做到的,都在《啊!》中做了;我站在自己所能达到的认识高度上,尽到了能力的极限。那么,谁也不愿意在自己已经越过的尺度上,来回重复。即使再好的故事也不想写了。渐渐,自觉或不自觉地离开了“伤痕文学”。

  目光移到急剧变化、不断更新、切身切肤的现实中。视野便从有限的“十年”扩展开来。这阶段的写作,即使牵涉到“文革”期间的生活,都把这生活打碎,而与更广阔的生活历程揉在一起。

  故事和人物,自然不只在10 年中间转来转去了。生活愈宽,认识愈深。这样,我偶尔写些以“文革”生活为背景的小说,如《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今天接着昨天》、《雪夜来客》等,已然不是着意于对“文革”的批判和否定,不是着意于对那些具体的社会“问题”的思辨;而是着眼于人,一个个人。

  在那严酷的年代里,善良、真诚、信义、正直等一切标准都变得异常苛刻时,一切尺度都难以完成时,一颗颗互不相同的心灵怎样表现。这真是每一颗灵魂最严峻的考场。它所验证的社会人生的哲理,无疑是永远有价值的人类的财富。那么对这10 年,大至牵及人类和历史,小至深入自我,都有必要进行一次次重新的认识。

  我再写这“文革”生活的小说,不再靠冲破禁区的勇气,也不靠写《铺花的歧路》

  和《啊!》时,与社会直接呼应的那样的激情,而是靠一种冷静的再认识,一种沉着的回顾中由衷生发的深沉的情感。沉下去而再勾起来的,都是沉的。这便是评论界所说的历史感和纵深感。这样,我们写“文革”,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层次上的变化。

  这变化在一代作家的创作中是共同的。在知青题材上就出现了“反思”思cháo。

  至少从1984 年起始,我就时时感到有种难禁的情感冲击自己。这是对10 年那段生活的回忆与重新思索引起的。时而会冒出一个新的构思,新的故事片断,那些搁置已久、自觉轻浅、不愿去写的故事,合成进去新的认识后,发生质变,对我产生新的魅力。好像把废铁重新冶炼,闪出金属的光辉。《感谢生活》就是这样写出来的。也是我再写“文革”的第一部。

  10 年中,我和一群画画的穷朋友在一起,共同经过坎坷颠簸的路,尤其他们心灵的历程,我感触尤深。我深知这些艺术家的心!他们有种寻求美好事物的“本能”。不管困苦怎样折磨,他们的两只眼总在亮闪闪地寻寻觅觅,时时处在被感动之中。他们的苦乐非常人的标准,得失观也非常人所能理解;因此,他们在生活中得的总比失去的多。在熬度苦难中,别人只看见他们脱掉了三层皮,却不见他们捧到了生活的珍珠。那是怎么美好又壮观的境界!

  凭着这种对生活赤子般的热爱,无论怎样沉重的苦难也不会把他们压垮。当然,也有被压垮的。我指的是真正的艺术家!

  不知为什么,我联想到我们中国人。

  想起过一件事——1976 年大地震波及天津,千家万户房倒屋塌,被迫在大街上用竹竿、柴芭、huáng泥、砖块盖简易的小屋。材料不多,屋子甚小,又低矮,夏天晒得屋里可以闻到人肉味,半夜大雨,积水灌入,常常漂进隔壁人家的拖鞋和小盆……有一天huáng昏,我在街上走,看见两旁的住家居然用碎砖头垒起小院,打扫得gāngān净净,短墙头上还摆着盆栽,文竹挺着婆娑的绿枝,倒挂金钟垂着鲜艳欲滴的花朵。从紧挨着的一间间小泥屋里传出说话声、笑声、剁饺子馅声、收音机放出的相声……有的小屋挂着粉红窗帘,贴着双喜字,竟做了新房,原来他们在这里住了3年!有的家庭又生出新的一代人来!我惊讶,感动,不知不觉落了泪。我心里又响起不止一次的感叹和赞叹声:我们伟大的中国人呵!在悠长的历史中,我们历经劫难,但什么力量使我们顽qiáng地生存下来?仅仅是我们民族所具有的难以估量的忍劲与韧性吗?

  我们哪来的异乎寻常的生命力,临危不惧的气概,博大恢宏的包容性,深厚沉雄的自信?为什么能一次次同化入侵的民族?怎么能够默默地消化掉不可思议的磨难与挫折?这来自我们悠久的雄qiáng康健的文化,也来自我们对生活执著、炽烈、永恒的爱。

  我抓住这小说。我想用这小说寻找我们的民族jīng神…、民族元气….、民族情…感。,以及我们民族对待苦难和战胜苦难的独特方式…………我写华夏雨与几位民间艺术家(剪纸huáng和罗长贵等),完全不是想写一个艺术家向民间艺人学习那种写滥了的内容。我要写民族的艺术元气和艺术情感;通过民族的艺术情感,写人民对生活的情感。我还想通过这些民间的传统艺术(陶瓷、剪纸、泥塑、石刻等)的描述,显示我们民族的气质与进力。

  华夏雨这个人物自然是我致力写的。这是我熟悉的人,也是我真心地爱的人。

  因为他真诚地爱着世界上最美的事物——艺术。任何痛苦落到他身上,都会奇迹般地消失,而同时他又在艺术中创造出奇迹来。在一边压上苦难的天平上,他总有东西放在另一边。有位朋友说,他发现《感谢生活》中有个“核”,就是“窑变”。

  烧瓷时,往往上了釉的瓷胎送进窑时,普普通通,并不出色,经过烈火高温,出窑时竟能成为一件辉煌奇妙的绝品。我感谢这朋友的发现。我说,我的确在小说里埋藏了这个“核”,这层内涵。这瓷器就是华夏雨,是我们中国人,烈火高温就是生活,是苦难,我们不是常常从中表现出一种伟大和神奇的性格来吗?

  我不想多谈这部小说在艺术上的想法和做法。只想qiáng调一句,我有意用华夏雨的第一人称来写,就为了通过画家自己的眼睛,好体现他对生活特有的观察和感受方式,以及他特有的心态、感觉和知觉,从这独特的角度来挖掘他对待生活专有而迷人的情感。我选择画家独具的jīng神方式和情感方式的真实,作为自己的追求的目的,自知很难,不易唤起共鸣。而且,在这总体把握下,我还有意削弱故事本身所带有的戏剧因素,不做任何“掮情”描写。

  我不想达到一般的“催人泪下”的效果,而想完成作为一个画家,充满艺术感觉的人物。我希望读者能理解我们的艺术家独特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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