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冯骥才_冯骥才【完结】(46)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也许,这正是我们一代作家尚未摆脱的苦恼。因为,任何一个作家都希望自己的作品与世长存,如同任何一个母亲都切盼自己的儿女长命百岁。他愿他的产儿常在,哪怕他自己死掉也不在乎。

  幸好,近几年来新旧思想经过真正、反复、艰难的较量,我们文坛上的现实主义才显光华。但我清醒地看到:

  它仅仅是刚刚抬起头来。

  它因久别而变得生疏了,许多人还不习惯。

  它还在挨骂。

  然而它却像一个刚刚破土、充满元气的巨树的粗芽。被大火烧荒的中国文坛,将被它成长起来的繁茂、青葱和浓郁的枝叶所覆盖。

  为了它,我们这一代甚至应该有一种坚定十分的献身jīng神。

  (3 )

  出于上述想法,我给自己确立下实际上难以完成的设想。

  我将坚持按照自己的设想去工作,也将不断接受各种高明的批评修正和补充自己的设想。我计划逐步把自己所写的这方面内容的小说,收集在一本本集子里,顺序地排下去。我没有能力用一部大部头的洋洋巨著,概括整整10 年的动乱生活。

  却从我自己熟悉的生活和人物出发,创作了一群中短篇,从多侧面地反映了这10年相当纷乱庞杂、无所不至的浩劫。

  我经历了“非常时代”。恰好又是在我已经成熟的年岁里。历史难得有这样的机遇:整个社会和人,一下子就明明白白展现在眼前。各种各样的人,平时不易窥探的内心深处的一切,也在这翻来覆去的、生死相关的矛盾中,使人看得一清二楚。

  我自己在10 年中,是幸运儿,又是受难者。我之所以受了难还感到幸运,是因为生活给我的东西实在珍贵和丰富。当生活把我的一切都夺走后,才把最宝贵的东西馈送给我——这就是我酷爱的文学。生活并没有戏弄我。因为,没有崎岖的生活的路,没有磨难,没有牺牲,也就没有真正有力的、有发现的、有价值的文学。

  在那10 年里,我就立志要把它写下来。而且悄悄写过许多篇。写好后,便埋葬在院子的砖块底下,插在邻居的墙烟囱孔内,或装进塑料袋,卷成卷儿,塞进自行车的横梁管儿里面。有时感到不安全,就拿出来一篇篇偷偷地烧掉了。现在所剩无几。我现在要写的或收进一个个集子里的一些篇,就是当初写的。虽然终于写出来了,我却依然可惜那些烧掉的文字。有些当时身临其境的感受,是过后再也回忆不起来的了。

  我相信将来的人,肯定会大写特写这10 年。他们将会写得自由自在,无所顾忌;他们可以随意翻看我们至今不可能了解到的东西。这是我们没有福气享受到的方便和写作中的快乐。为此,他们可能写得比我们深刻得多、广泛得多、直率得多。

  但由于我们是这10 年的目击者、参与者、幸存者。我们的亲身经历、感受、见闻,是后人无法直接体验得到的。我们记忆下来的东西,都具有史料性质。这也是我们要写它的一个重要缘由吧!

  14.辫子的象征和寓意——《神鞭》之外的话

  (1 )

  我自己不把《神鞭》当做一般意义上的历史小说。这并非故弄玄虚,而是我写这小说时的一种十分明确的观念。

  当然,我羡慕那些写历史小说的高手——他们像数百或数千年前生活的目击者那样,使你深信他们是那段历史的权威发言人;他们能把死去的生活,喘着气儿地恢复过来,那种无所不jīng的历史知识与高超的历史复活术,常常叫人难以置信。我曾经也努力要成为这中间一名佼佼者,写过《义和拳》、《神灯》、《鹰拳》等等,但都没有越过自己渴望的高度。在这个项目中我成了个笨手笨脚的家伙。

  基于这点,《神鞭》与上边所说的历史小说却是完全两种小说了。

  谈到历史的功能,我想大家都有一致的看法,它不是把人拉向遥远的过去,它的活力正是表现在它对于当代社会的作用。这也是历史最高的存在价值。本来,现实的一切都是从历史发展而来;即便对历史的某种反动,也与历史难以分割;反传统也是传统的另一种结果。因此我们从古今对照中所获得的思想,会使我们矫正现实并看清未来。不少作家从这中间获得启示,用或显或隐的古今对照的方法写作。

  这样做,写历史就会对现实产生再认识…,写现实便是对历史的再认识…,而对历史的再认识也就是对现实的再认识。

  近两年,我常常在对历史的回顾中,偶然或必然地联想到我们的当代社会;同时又在对现实的沉思中,自觉或不自觉地联想到历史,往往看起来不可思议的,其实是历史的必然;令人惊愕的突变,往往在历史中早已稍稍埋下种子。这种联系,使我对历史和现实的认识都加深了。只要这古与今两根线一碰,思想中某一浑浊处立时就亮了。然而,这两年我们的作家们成熟的标志之一,已经不是有一个想法就写一篇东西了。我们既要深透地钻研与弄明白这一个那一个历史或现实的问题,又要整体地把握我们民族的过去与今天。只有把过去与今天所有线头都接好,才能有条不紊地走进我们民族这个庞大又复杂的结构中去,调整它,发动它。

  因此,即使我写的是历史生活,这也是一部现代小说。不知别人是否同意我这个观念。我想,比如复古,就是现代人的一种意识。复古与守旧不同。

  复古是现代人充分享受了现代文明,才产生从历史索取财富、补充、需求和满足。我就是想写出这样一种在明确的现代意识把握下,以历史生活为内容,充分表达我在古今对照下那些思想感受的小说。这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小说?

  我琢磨了很长时间。

  反正用《神灯》、《鹰拳》等这些办法都不成。

  任何真实的历史事件,都会把我的笔缠在必须遵从的具体事件的场景和细节上。

  另一种,虽然虚构却旨在复活历史生活的写法,也会使我成为服从自制的客观描写对象的奴隶。

  于是我想到了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和鲁迅的《故事新编》,还有爱丽丝·默道克、威廉·戈尔登等人的“寓言编撰”小说。他们大多是借助一个古代寓言、民间故事、荒诞传说,阐发他们对当代社会生活非表面而更深一层的理解。但这种写法不能淋漓尽致释放出我心中独自的意念与感受。但我从他们那里学到一种特殊而带劲的方式,便是:假借。假,是假设;借,是借题发挥。我感到,这方式是一种十分宽泛的方式,因为,假设和借题发挥都可以随心所欲。它似乎还可以合成进去很多其它手法。当然,方式是小说的一种硬件。关键看软件:就看我假借什么了。

  (2 )

  我选中辫子。

  这选择不是挖空心思琢磨出来的,而是碰巧“碰”上的。将来我在另一篇文章中,再写这个趣事。

  辫子在我们的民族中是个有特殊意味的东西。它的始未、它的经历、它的悲剧,都包含着深广的历史内容。它本身也是一种象征,可以从中挖掘许多思想再寄寓其中。鲁迅先生就在这上边做过文章,我便有意截取从清兵入关必须留辫子,到民国初年必须剪辫子这一段辫子史。在这反复的巨变中,我们民族曾体现出多么难以想象的忍耐与执拗,适应性与不适性;从中我看到几千年来,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像一架沉重的大车,每每翻越一座大山或陡坡时,它要多么艰难地与压在自己身上的负荷抗争,而又决不甘心停滞不前。我们的顽固性与奋进的力量究竟在哪里?一个敢于并能够战胜自己弱点的民族才是真正有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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