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冯骥才_冯骥才【完结】(45)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然而一旦找到这种叙述状态和文字方式,就好比卫星进入轨道,在无边无际银灰色的太空里无阻力地悠悠滑行。无数奇景幻象,迎面飞来;那些亮煌煌的星球,是一个个奇特而发光的句子。写作进入心态才是最自由的状态;你一旦叫你自己吃惊,那才是达到了最令人迷醉的写作境界。一时,飘飘如仙,随心所欲,前不知由何而起,后不知为何而止。好比旅游,一切快乐都在这笔管随同心灵的行程之中。

  这一切,不都与绘画一样——充满了偶然又享受了偶然?谁说写作只是一种jīng神的自我惩罚或灵魂服役般的劳作?

  由此而论,散文随笔的写作,胜似小说。不必为虚构的人物故事去铺陈与jiāo代,也不必费力地把虚构的变为比真实的更可信。只要心有意态,笔有情氛,信马由缓,收桨放舟,乱花飞絮,野溪奔流,一任天然。这种写作,无须谋篇布局,也无须思考周详,一旦开笔,听任心灵的解脱与呈现;大脑愈有空白,笔下愈有意外而惊人的灵性出现。小说写作应胸有成竹,散文随笔当胸无成竹。竹生何处,生于心灵。

  情如chūn雨,淋淋一浇,青枝碧叶盈盈全冒出来。故此,古往今来名家大师的手下,一边是鸿篇巨制,一边是jīng短散文;这种散文,bī真亲切,更如其人。

  故我对友人说:写作有如此多的快乐,我为何弃文从画?文,我所欲也,画,亦我所欲也,二者何不兼得,两全其美也。

  13.抚摸历史的苦痛——我写《非常时代》的设想(1 )

  我要写的时代,大致是1966 年至1976 年。由于其中某些故事的前因后果所必需,不免还要前后延伸若gān年月。

  这10 年,是以狂乱地破坏和自我摧残而震惊世界的10 年;是最不堪回首的10 年,也是回顾起来最有认识价值的10 年。历史将用醒目的黑体字记下它来。

  因为,单说它留下的教训,就是一宗浩大的、至今整理不清却有益于今后几十年、几百年的遗产。

  对于这一时代,对于这场罕世的大bào乱,“文化大革命”是一个全然不相称的名目。它既不包含革命的性质,更与文化的变革无关。这仅仅是在“文化革命”遮掩下的一场龌龊的政治篡权。它的副作用之一,是把中国当代文化扫dàng得一片空白。

  对这10 年,人们依照各自的感受来称呼它;将来的史学家或许会赋予它更为确切的名称。我自己则称它为“非常时代”。

  瞌目去想,那时的一切都是非常的——非常疯狂、非常残忍、非常微妙、非常严酷、非常无知、非常混乱……它又非常奇特。所谓奇特,即是在和平时期所能达到的空前残酷;在控制之下所能达到的空前混乱;一个具有五千年文明的古国被降低到难以想象的愚昧无知。古怪的拜神仪式由被砸毁的庙宇和教堂,搬到了工作室、车间、厂房、列车的车厢乃至家庭内。平日以唯物主义自诩者都成了拜神狂。人们把不满、怀疑、忧愤包裹得密不透风,封闭在心底,表情却装扮得bī真到动人的程度……我时时在想,将来人将怎样理解我们?

  在历史的长河里,这10 年恐怕只是流光似的一瞬。在愈来愈增厚的史书上,它最多不过占有几页篇幅,谁还会体会到我们这一代人心灵上经受过的奇特的苦痛,我们的遭遇、处境与苦斗,我们当时的所思所想和种种深切的感受。时间的尘埃将把一切繁琐细微的事物都掩埋起来。然而历史果真把它忘掉的话,那将是遗害无穷的,它很可能还会在将来重演。

  作家与历史学家有严格的职别。史学家们总是站在将来看现在,站在现在看过去。他们用冷静和理性的头脑,从日隔久远的纷乱的事件中,去寻找和概括当时社会的本质,以及某一大事件最明确的始未根由;作家则不然。

  他和任何普通人一样,是当时滚滚如cháo的万千民众的一份子;他和人们共同呼吸当时的气息,感受着生活的酸甜苦辣及其变迁,耳闻目睹身边的一切人与事。同时总是在生活感受的bī迫下,有感而发,不吐不快;又总是从人来着眼,从人的jīng微的心灵活动着眼,来把同时代的形形色色人的音容笑貌、是非得失及其在生活里一切有价值的活动,bī真地刻划出来,印在纸上,留给后人……从这10 年里活过来的人,难道用笔去回忆它、记载它、研究它、剖析它不是我们的天职么?

  一代人,曾以无可掩饰的痛苦;数十万家庭,曾以生离死别的悲剧;无以数计的人,曾以肉体和jīng神的重创,给我们换来这一些素材,注入我们的笔管……此时,我感到笔管重了,肩上也压着一种不能下卸的责任和使命。

  并因自己缺乏才能完成这一使命,而对同时代人,特别是在那场大灾难中死去的人们——无论是反抗的或是没有反抗的,怀着一种深深的内疚。

  (2 )

  当一个时代刚刚结束。尽管现实如同风bào已过的天地那样全然更新,但作家要如实地描写这刚刚过去的事并非易事。他必然要受着各种社会因素、政治因素、习惯意识和一时难以斩断的千丝万缕的旧势力的束缚与扼制。凡有责任感而动了笔的作家,还往往会经受到各种形式的非难、责怪与攻击。

  这些,在中外文学史上已有无数例证。我们这一代作者有此经受,不足为奇。

  还有些刚刚被从深渊里打救上来不久的人。他在抱怨过去时,是你的知音;但你要认真地研究过去时,他却用一双不安的眼睛打量你。

  他竟害怕你将过去的一切彻底揭开,害怕你解剖这yīn僻的一角,害怕看到这伤口还在流血。他喊着叫着,要你赶快缝合伤口,涂抹上不疼不痒的消炎药。似乎这样才会万事大吉;似乎我们不写,生活就没有出现过、发生过;似乎依了他们,才是最爱护明媚的今天和更美好的未来。

  这些人,如同在笼中呆久的鸟儿。你放它出来,呼唤它自由,它反而不肯出来,不肯振翅远飞。好像它怕这天空太大,阳光太亮,林子里过于宽敞。

  它担心弄不好连笼中那块活命的咫尺天地也要失掉。当你发誓要毁掉笼子时,你在他们的视网膜上反而成了一个大逆不道的歹徒。

  但是一切都会时过境迁。总会有一天,新生活渐渐以它的活力挣开束缚它的硬壳;曾经牢牢制约它的各种旧的社会势力,都将随着岁月的消失而消失。到那时,我们都成“古人”了。地球在它永恒的转动中变成了我们难以预料的一番景象。到那时,人们便要用公正的史学家的眼睛来检阅我们留下的书了。他们首先要看我们写得是否bī真如实,我们笔下的人物是否是当初曾经活过的,或者可能活过的。这把衡量过去的尺子就相当苛刻、严格和客观。没有因情面而放宽一毫分的尺度;连一方寸的遮羞布也没有,一切都是赤luǒluǒ的。将来的人会在留下的各种书籍、报刊档案所提供的事实上反复地辨别真伪。这就是说,有受骗的时代,没有受骗的历史。

  我深知,如果我为了急于发表一篇并非虚假的作品,不得已套上了应时的包装;或者言不由衷,吞吞吐吐,在真实上多多少少打了一些折扣;或者在一些鼓足勇气抒发对生活的真实感受时,还夹带一两句违心之言,用以平衡良心的冲动所造成的失算。那么,我的书会渐渐变得廉价、失色,最多几年就无人问津,甚至无人知晓。因为谁也不愿意掀开掺杂着谎话的书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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