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冯骥才_冯骥才【完结】(36)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随着突然爆发的惊喜若狂的呼喊,大火已经猛烈燃烧。登时,它把四周的黑暗赶跑,也把我们心里的黑暗赶跑,并把我们浸泡在夜色里的脸一张张全都照亮,照红。人人胸前的给热风chuī得飘动的红领巾更是红得耀眼。好像我们每人胸前都有一个小火苗,随着这熊熊篝火一齐燃烧起来。我们跳呀,笑呀,喊呀,好奇地瞅着这大火堆呈现的奇特壮观的景象。在一片劈劈、啪啪、呼呼的响声中,一层层柴草给凶猛的烈焰席卷一团,长长的大火苗宛如妖魔的巨舌,扭转万状,向夜空伸去。

  几只睡在草丛中的鸟儿被惊醒,慌恐中竟扑向火堆,跟着又从火焰上飞掠而过,嘎嘎惊叫几声,便失魂落魄地消失在黑暗里。

  我们富于无穷乐趣的野外篝火晚会就这样开始了。

  凝望这忽红忽绿、忽huáng忽蓝的迷人的火,我一直摆不开脑袋里的疑问。

  引起这大火的那个奇异的火种是从哪里来的?后来,曹老师断定,那是从远处农家的烟囱里冒出来的火星子,随风偶然飘落这里。真的有这样巧,这样偶然?偶然竟能达到尽如人意的效果?

  然而,这一堆浸了油的gān柴,这些充分准备好了的燃料,毕竟是在等待这个火种呵!没有它,一切都是寂寞的、无生命的、无光彩的;有了它,就会发热、发光、燃烧!

  就是这偶然飞来的火种,把我们的盼切,我们的期望,我们的欢乐,我们生活中瑰丽的一幕,全都点燃了。

  生活不是充满了必然,也充满了偶然么?必然不是常常由偶然触发的么?

  那么,在另一些时候,另一些情景中,在那个复杂得像一个世界,也有许多与生活现象十分相似的艺术创作中,是不是同样存在和需要这种珍贵的、必不可少的偶然呢?

  当我们的大脑里盈满实实在在的生活感受,重叠着多不可数的深刻的印象,堆积着无数事件、情节、细节和生动的对话,时时还掠过思考中得来的jīng采的哲理性的判断和见地,这就像那堆得高高的gān枝茅草,它不会自燃,需要一个意外的火种,一个意外的外力的碰撞。否则它将永远默默地、死气沉沉地堆积在那里,不会燃烧而熔成一个闪光的、火热的整体。

  这一碰撞,首先是情感的爆发。情感是人体上一种特殊的电。瞬息间传遍全身。

  于是你的创作欲像张开的饥饿的大嘴,想象力举起翅膀。你心中所有的积存,无论崭新还是陈旧的,形象还是抽象的,整块还是零碎的,都被调动起来,动动起来;它们变软了,液化了,甚至雾化了,有了可溶性和磁力,迅速地发生连锁,又是相互的反应。许多本来无关的东西,给这情感的火焰烧化,活喷喷地jiāo融一起……托尔斯泰在路途中偶然发现了一朵受伤而依旧倔qiáng开放的鞑靼花,为什么会陡然燃起描写那个高加索一次悲剧结局的农民起义中的英雄哈泽·穆拉特的创作冲动?

  这个故事他不是早已听说,并不止一次地闪过写作的念头。

  但如果没有这朵伤残却qiáng劲的鞑靼花,那些听到和看到的故事、传记、材料,也许就像放在档案馆柜中的文字资料,不会质变为有声有色的形象,动感情的冲突,色彩明晰的图景,最终被托尔斯泰无形地带走……创作是一架巨大的艺术加工的机器;大量的生活素材是填满这机器中的原料。

  机器的启动开关却不知在哪里。这偶然的触发却是恰好碰上了开关。

  这朵鞑靼花就是偶然的触发,就像那一颗飞来的火种!它一下子点燃了托尔斯泰的心,也点燃那凝聚着深刻思想和艺术的伟大的笔!

  沉积在高山上的白雪,怎样会发生漫山遍野的雪崩?翻滚在火山腹内的熔宕,怎样能爆发那辉煌又恐怖的奇观?埋藏在地球深处的板块,被哪来的一股劲引发,才使人间万物朝着毁灭疯狂地抖动?拥挤在天上的叆叇云,又是给哪一股凉风chuī拂,哪一道闪电穿击,便骤变成洗涮大地的淋淋大雨?

  必然的变化,就往往来自一个偶然的触发。

  许多青年来信问我,《酒的魔力》的构思是怎样完成的。我不肯说,因为这篇小说的的确确是在酒醉时想到并想好的。我担心这样简单告诉青年,会使青年对严肃又崇高的文学发生误解而当做儿戏。

  那是我陪一位年轻的女记者去拜访某大人物(他是位大作家)。这大人物一举一动都表现出与其身份同等的尊贵感,弄得我们像浑身缠满绳子那样不舒服。以致他留我们便饭时,我们不敢随心所欲地去夹菜,这位大人物偏偏不习惯给客人夹菜,我们就只好吃白饭。那种别扭的感觉使我恨不得拔腿离去。后来他忽然来了兴致,要喝酒,大家酒量都不大,很快就全醉了。这位大人物便变得有说有笑,又叫又唱,任我们酒后放纵,胡说胡闹,他也毫不介意,简直变得像孩子那样可爱了。我们之间洋溢着自由自在,亲切平辈的气息。我忽然感到,好像有一个东西,“当”地碰响了我心中那根最容易又最不容易碰到的神经——创作的神经。我迷迷糊糊又甜蜜地想到:如果酒真有这种魔力,能够恢复人的本色,消除社会等级的墙,大家真应该都多喝上口!我便掏出笔和纸,歪歪斜斜写了一行字:“酒的魔力,一篇好小说,写!”塞进口袋里。尽管在醉意中,脑袋里已经有了这篇小说的立意和朦胧的轮廓。

  喝醉酒也能写小说?

  不,这仅仅是一个偶然的触动。

  创作难道如此神秘莫测?

  不不,如果我不是在生活中常常感到令人别扭的等级观念造成的心理上的隔膜,如果我不是那样qiáng烈地憎恶这腐败的旧意识,如果不是多少次产生以此为主题而写一篇小说的动念,即便我那天喝得烂醉如泥,也不会涌起创作的冲动。就像那个夏令营之夜,倘若没有堆积起来并洒上油的草堆,那飞来的火种便会兀自飘落在原野上,毫无意义地渐渐熄灭。

  然而,我们不能轻视这偶然的触发。创作思维的启动,往往原由于这种意外、微小、因而常常被忽视的偶然因素。说它偶然,实际上是生活提供给我们的一个独特的、别致的、新鲜的、巧妙的艺术角度,使我们能把大量的生活积累开掘出来。

  “长期积累,偶然得之”(周恩来语)。正是一语揭示了这个艺术创作的自身规律。

  这看上去有些神秘、有些侥幸的偶然因素,正是生活在给了我们大量的柴草之后,又给我们一个点燃这柴草的奇妙的火种。

  生活对艺术真是又富有,又万能啊!

  那么,这引起创作冲动的偶然因素,并不产生gān苦思冥想。它必须到充满各种信息、各种变化、各种意外的大千世界中去寻求。在温暖的书斋里,最多只能等待曙光和夕照;在大自然中,乌云会把你裹起来,冰雹会落在地上又弹进你的嘴里,小鸟会毛茸茸扎进你的怀间……

  于是,我想,我每天都像那个夏令营之夜,在人间拾拣有用的gān柴,一堆堆垒积着,并且效法当年那小姑娘殷蕊往上边浇油。有时我也瞥向如同夜空一样神秘辽阔的生活,期待着那奇异的火种。在渴望生活给我大量鲜活的素材的同时,更希求它给我能够点燃这素材的神灵般的启示——生活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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