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冯骥才_冯骥才【完结】(25)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如今我那书架又用碱水擦净,铺上白纸,摆满油墨芳香四溢的新书,婷婷地立在我的房间里。我爱这一架新书,但我依旧怀念那一架旧书。世界上丢失的东西,有些可以寻找回来,有些却无有觅处,但被破坏了的好的事物总要重新开始,就像我这书架。

  12.书桌

  我有张小小的书桌。它又窄又矮,破旧极了。在外人眼里简直不成样子。

  上边的漆成片地剥落下来,残余的漆色变得晦黯发黑,连我自己都认不准它最新是什么颜色。桌面又满是划痕、硬伤,还有热水杯烫成的一个个套起来的深深浅浅的白圈儿。它一边只有三个小抽屉,抽屉把儿早不是原套的。一个是从破箱子上移未的铜把手,另两个是后钉上去的硬木条。别看它这份模样,30 多年来,却一直放在我的窗前,我房间透进光来的地方。我搬过几次家,换过几件家具,但从来没有想到处理掉它……

  “这么难看还要它gān吗?!要是我早劈掉生火了!”“它又不实用。你这么大人将就这样一个小桌子,早晚得驼背!”“你怎么就是不肯扔掉这破玩意儿。难道它是件宝?你说呀我笑而不答。那淡淡的笑意里包含着任何知己都难以理解、难以体会到的一种,一种……一种什么呢?

  没有共同的经历就不会有同感。有时,同感能发挥出非常奇妙的作用。

  它能成为两颗心相融的最短、最直接的通道。如果没有同感,说它做什么?

  还不如独自一人到树林里,踩着落叶,自己对自己默默地说它一阵子,排遣出来,倒是一种慰安。

  我无法想起,究竟什么时候,我开始使用这小桌的。我只模模糊糊记得,最初,我是站在它前面写写画画,而不是坐着。待我要坐下时,屁股下边必须垫上书包、枕头或一大叠画报,才能够得上桌面……

  记忆里,幼时的事,都是穿不成串儿的珠子。这珠子却在记忆的深井的底儿滴溜溜、闪闪发光地打转,很难抓住它们——我把“人”字总误写成“入”字,就在这桌上吧!

  我一排排地晾gān弹弓子用的小泥球儿,就在这桌上吧!

  我在小木板上钉钉子,就在这桌上吧!

  对,我在这儿。桌面上原来有一块能够照见自己脸儿的光光的玻璃板,给我钉钉子时打碎了——这件事我可记得清清楚楚,为此我还挨爸爸一通好打呢!也许打得太疼,我才记得十分牢。但过后我却一点也不后悔。因为,从此我做过的、经历过的、经受过的许许多多的事,都在这没有玻璃板保护的桌面上留下了痕迹。

  桌面上净是小瘪坑。有的坑儿挺深,像个dòng眼,蚂蚁爬到那儿,得停一下,迟疑片刻,最后绕过去……细细瞧吧,还满是划痕哪,横竖歪斜,有的深,如一道沟;有的轻浅;还有的比蛛丝还细。这细细的印痕,是不是当初削铅笔尖留下的?那一条条长长的道道儿,是不是随意用指甲硬划上去的?

  那儿黑糊糊的一块,是不是过年做灯笼,烤弯竹条时碰倒了蜡烛烧的?分辨不清了,原因不明了,全搅在一起了。这中间还混着许多字迹,钢笔的、铅笔的、墨笔的,还有用什么硬东西刻上去的。也有画上去的形象,有的完整,有的破碎——一只靴子啦,枪啦,一张侧面脸啦,这是不是我的自画像?年深日久,早都给磨得模糊一片,痕迹斑驳的桌面,有如一块风化得相当厉害、漫漶不清的碑石。

  但我从中细心查辨,也能认出某些痕迹的来由,想起这里边包含着的、只有我才知道的故事,并联想起与此有关或无关的、早已融进往昔岁月中的童年生活。

  为此,我很少用湿布去拭抹它。

  只有一次例外。那是我上小学四年级时。我前排坐着一个女同学,十分瘦弱。

  她年龄与我一般大,个子却比我矮一头。两条短短的huáng辫儿,简直是两根麻绳头。

  一天,上语文课,我没听讲,却悄悄把眼前的两条huáng辫子拴在这女同学的椅子背儿上。正巧教师叫她回答问题,她一起身,拴住的辫子扯得她头痛得大叫。我的语文教师姓李,瘦削的脸满是黑胡茬,连脸颊上都是。

  一副黑边的近视镜遮住他的眼神,使我头次见到他时以为他挺凶,其实他温和极了。他对我们调皮的忍耐限度比别的老师都大。但不知为什么,那天他好厉害,把我一把拉到课堂前,叫我伸出双手,狠狠打了十多板子。他真生气呢!气呼呼地直喘,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指着门瞪圆眼对我吼道:“走!

  快走!”我离开了课堂,一路跑回家。我手疼倒没什么,但当众挨打受罚,我的自尊心受不了。于是,我眼泪汪汪地在桌上写了“李老师是狗”几个字。

  我写得那么痛快和解气,好像这几个字给我报了什么“仇”似的。这几个字就相当威风地在我桌上保留了好长时间。

  我在表的滴答声中,在上下课的铃声中,在雨和雪轮番jiāo替地敲打窗子声中,长大起来。事也懂得多了。桌上那几个字却不那么神气了,反而怕被人瞧见,似乎成了一种不光彩、甚至是耻rǔ的污迹,我带看一种说不清是对李老师,还是对长大后再也遇不到的那个瘦弱的女同学的愧疚心情,用手指尖儿蘸些水使劲把这几个字抹下去。

  真奇怪!字儿抹掉了,好像心里gān净了一些。

  我上了中学,毕业了,参加了工作。我的许多事,写信、写文章、画画、吃东西,做些什么零七八碎的事都在这桌上。它一直伴随着我。

  但它在我长大起来的身躯前,渐渐显得矮小,不合用了;而且用久了,愈来愈破旧,在后来买进来的新家具中间,又显得寒伧和过时。它似乎老了,早完成了使命,在人世间物换星移的常规里等待着接受取代。

  有一天我画画。画幅大,桌面小。不得不把一半画纸垂到桌下,先画铺在桌面上的一半;待画得差不多时,再拉上纸来画另一半。这样就很难照顾到画面的整体感,我画得那么别扭,真急了,止不住愤愤地骂道:

  “真该死,这破桌子!”它听着,不吭一声。等我画好了,张挂起来:画面却意外地好。我十分快活、早把桌子忘在一旁。它呢?依然默默旁立。它就是这样与我为伴,好像我不抛掉它,它就一心而从无二意地跟随着我。是不是由于它仅仅是件无生命的物品,我从未把它作为一只小猫,小鸟、小兔那样的伴侣?但是,小兔死了,小猫跑了,小鸟飞了,它却不声不响地有心地记下我生活经历过的许多酸甜苦辣。关顺从地任我做任何有损于它的事。当一次,我听说自己遭遇过的不幸,是因为被一位多年来与我非常要好的朋友出卖时,我忍受不住,发疯似的猛的一拍桌面:

  “啪!”桌面上出现一条长长的裂缝;我那颗初入社会纯真的心上,也暗暗出现一一条裂痕。它竟同我一样。

  从此,我便不觉地爱护起它来了。

  我有过一个女朋友。她是一只快乐的小鸟——那早晨站在沾着露水的枝头抖动翅膀,在阳光里飞来飞去、在烟囱上探头脑的小鸟。她总笑。她整天似乎除去快乐什么也不知道。她在任何一群入中出现,都能极快地把快乐通过笑、通过活泼的目光、通过喜气洋洋的俊俏的小脸儿、通过率真的动作,传染给每一个人。我说她的快乐是照眼的、悦耳的、香喷喷的,是魔术,我称她为? 快乐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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