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八卦_冯骥才【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二奶奶已然满院于各屋子乱走,回身扭身转身猫身腰不疼,抬手弯手甩手使手描眉戴花修指甲握头皮腕子也不酸。只是给老佛爷烧香叩头时,后脖梗子皱巴,脑袋有点歪。惹惹又去找王十二,半天敲门不开。墙外过来一个驼背老头说:

  “十二爷家几天没人,怕是回老家去了。”

  “他老家在哪儿?”

  “静海吧,也兴是滦州,说不准。您有嘛事告我,他回来见着了,我再告他。”

  惹惹把来意一说。驼背老头说道:

  “十二爷的活向例没返工的。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才几天?您过两天再瞧瞧吧!”

  没等过两天,竟然全好利索。这一下,惹惹在叔叔家露大脸。打惹惹记事,婶子的脸yīn沉沉一直没睛过,今儿去开雾散露出光透出亮,居然一口一个称惹惹“大恩人”。惹惹受宠便受惊,一时反倒尴尬,笑不会笑话不会说,胳膊大腿不知往哪搁。九九爷对二奶奶说;“我看大少爷热心热肠子,够仁义。有些话不知当不当说——咱家二爷向例不喜好买卖,自打大爷去世,柜上的事全撂给我。我霍九九身受您家重恩,有一口气也得给您家使唤,可上了年纪,心虽qiáng,可力气不济了。做买卖对外靠耳朵嘴两条腿,对内靠一双手一双眼,如今全不灵了。里里外外指着两小伙计哪成?灯儿老实,可有点过劲,老实过了人就笨;影儿灵巧,也有点过劲,灵巧过了人就鬼。我有个馊主意——把大少爷请到柜上来吧,他远近有帮朋友,能说会道又不怕受累。铺子jiāo给他,说不定叫他折腾活了。怎么说,他也是您huáng家人对吧。”

  二奶奶一笑,才要点头。jīng豆儿立在身后,悄悄使手指穿过椅背、捅一下二奶奶胳肢窝。二奶奶马上变了意思,说道:

  “九九爷别忘了,俗话说,买卖家向例不招三爷——姑爷、舅爷、少爷。”

  九九爷说:

  “他哪算得上三爷!说近了是您亲侄子,说远了不是您家少爷。你要信得过我,我给您攥住账本搂住钱匣子就是了。”

  二奶奶便点头说:“成吧!”

  惹惹就走马上任,当上萃华斋南纸局少掌柜。新官上任三把火,内靠九九爷,外靠八哥那帮穷哥们儿,先把铺子囤积多年的老纸老墨老笔老砚往外折腾。八哥手下那帮弟兄一叫就来,有求必应,不贪利,肯出力,有事gān就来神。不消多日,拿这些陈货旧货老货长霉长毛长着长虫子的压手货,愣当做古董,给用户挨家送上门卖掉。死账变活账,死钱变活钱,旧货变好货,有买有卖,买卖就欢。

  萃华斋是个百年老字号南纸局,在huáng家传了五辈。huáng家人前四辈辈辈单传,人人既是念书人又是买卖人。天津卫南纸局大小十多家,掌柜的舞文弄墨可就高出一截。纸局书铺和饭馆布店不同,文人尚雅,不懂行不够格不对心气儿。买卖的主顾一半是买主一半是掌柜的朋友。天津卫各大书家画家镌刻家都在萃华斋挂笔单,以此为荣,挂不上笔单不够份儿,买卖还不愈gān愈大愈旺愈壮?可轮到惹惹上一辈,huáng家改单成双,生了两个儿子。怪的是这一改,人的能耐也一分为二。大爷天生见书就头晕,心里却长一盘算盘,记字儿不成记数儿赛针钉子,人又能张罗。虽然人没书底。买卖有老底,叫他一折腾,门脸扩成五大间。天天后响上门板,一尺半一块,要上九九八十一块。无论嘛事物极必反,老天爷不叫huáng家再富。一天,先huáng大爷在西北角聚合楼宴请徽州来的墨商吃螃蟹,猫尿喝多了,打楼梯一头栽下来,栽过了劲儿,栽到yīn间。死去的huáng大爷名叫存真,huáng二爷名叫存是。老爷给他起这名,出自一句古训“一是尚存勤读书”。二爷应上这活,天生书虫子,拉屎手里也抄书本,性情谈得赛白开水,先迷老庄,后迷佛禅,拿经文当米饭,拿铜钱当铜片。大爷一死,二爷不接着,买卖撂给账房九九爷。九九爷打老太爷活着就在柜上管账,忠实得赛条老狗。听惯别人吆喝,自己反没主心骨。拢不住人拿不住人招不来人;买卖家都立在斜坡上,不往上爬便往下滑。慢慢给huáng家一大家人坐吃山空,先是把铺店街的铺面卖了,再把住家前院几间库房凿墙开门做铺子,没gān两年也到了闭门关窗摘牌匾盘老底儿的境地。九九爷天天坐在柜台里发愣发呆打盹打喷嚏,偶而来个主顾吓一跳。

  惹惹一惹惹,死树钻新芽。八哥那群弟兄平时有劲没处使,更捞不着大买卖做,这回是哥们弟兄的事,又放手叫他们gān,个个来神。脑袋灵,点子多,眼神快,舌头活。八哥把他们分做两拨,一拨守在码头,只要见南来北往买卖纸笔墨砚的,上船就谈,货好就买,跟手就卖。有时打这船买货,卖到那船,掏了这舱填那舱,空着手去,拿着钱回来。另一拨人盯住大宅大院文人墨客官府衙门,缺嘛送嘛少嘛添嘛。人不贪懒,赚钱不难。多年冷清赛古庙的铺子,这下算盘珠劈啪响得不抬闲,天天柜台场面用不着拿jī毛掸子弹灰,都叫客人袖子袍子擦得光板亮,天天打早到晚斟茶倒水迎客送客说话陪笑,累得九九爷夜里浑身散架腿肚子转筋,还笑。两小伙计闲惯了,顶不住劲儿。尤其影儿那小子,得机会就到后头找jīng豆儿说惹惹恨惹惹骂惹惹。这叫:坏了没人说,好了有人骂。换句话叫:有骂就好,没骂就糟,不好不讲乱糟糟。

  一天,海户养船的天成号韩家老爷子做寿。八哥带着狗圣送去四大盒写请柬使的梅红素帖,外加四刀写喜字寿字使的朱砂撒金腊笺。管家说:

  “我家新翻盖了一间花厅,迎面墙缺副横批大画,顶好是丈二匹。老爷说不怕价大,只要画好。宁肯出高价,一尺画十两银子。这画你弄得来吗?”

  铁嘴八哥说:“您老真是大户人,天津卫的门门道道没您不明白的,您要这东西离开我们萃华斋还真不行。虽说天津卫南纸局都有写字画画的挂笔单,可不是三流就是末流。我们萃华帝是一百年老字号了!俗话说‘十年铺子,人捧字号,百年铺子,字号捧人’。对吧!有头有脸的名人哪位不跟我们论——”他差点说出“论哥们儿”,多亏嘴快舌灵,马上改口换词,“——论jiāo情。这事您就包给我,管保您满意还得您家老爷满意。老主顾,先别提价钱不价钱,等画拿来看。对心气多给,不对,我们白送。成不成?”

  不是有嘴就能说,能说才算好嘴巧嘴铁嘴。管家听了心里开花脸上笑。八哥回到铺子里一说,九九爷眉头皱成硬核桃,说自打铺店街上老铺面盘出去,再没画画的来挂笔单,这项活早绝了。丈二匹纸库里倒有,只怕求不来能人画。天津卫写字画画的都是小家子气,没能耐谁敢动丈二匹?敢伸手的大概只有huáng山寿、马景韩、王铸九、吴秋农这几位。名大架子大,门坎比墙头高,找上门难碰钉子。

  “十九九爷,您把纸给我吧。能人咱有。”八号居然大包大揽。

  九九爷将信将疑也信也疑,打库底翻出半刀纸,打开一股cháo气,看上却湿润光洁闲雅沉厚,赛一卷软玉。九九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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