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八卦_冯骥才【完结】(10)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这是不渗假的汪六吉纸,一张就值二十两,可别糟踏了。”

  “瞧您说的,又不是惹惹画。”八哥说,一边跟惹惹打趣。

  惹惹笑道:

  “我会画一串大王八。”

  八哥拿纸回去,当晚把老亮、狗圣、扛头那一群小子全叫到家,一说,转来狗圣就带来一位画家,跟随八哥一齐来到萃华斋。这人又高又瘦又gān又脆一根细麻秆儿;小脑袋顶大赛个茶壶,眼珠赛玻璃球,有眼无珠,亮而无神;耳朵好比面蒲扇,脑袋后一根猪尾辫,可是前额发短,流不到辫子上去,四散开一片huáng毛。袍子赛卦摊的帐子,有土有泥有dòng有补丁,细赛枯枝的手攥卷画儿。

  影儿悄悄对灯儿说:

  “哪儿弄来这臭挣饭的,小脑瓜赵壁吧!这份德行还画画,拉屎都拉不成堆儿。”

  惹惹和九九爷马上绕出柜台迎客。

  八哥对九九爷说:

  “这位在咱天津卫画界唱头牌,大名齐天的尹瘦石,尹七爷!”

  惹惹不懂书画里头的事,听说名人就高兴,行礼请坐招呼小伙计烟茶侍候。九九爷压根儿没听过这姓名,以为自己多年蹲在铺子里,不闻天下事,怕对方怨怪,也是赶紧客套寒暄说好听的。可再瞧这人这打扮,不赛有身份的名人也不赛玩风流的名士,倒赛一个穷鬼。

  “看看画吧!”九九爷说。

  “对对,瞧瞧墨宝,饱饱眼福!”惹惹乐呵呵说。

  这尹瘦石把扎画的红线绳解去,剥开包画的破毛头纸。这纸满是墨渍色渍水渍,原是作画时垫在画下边的衬纸。惹惹忙帮忙,捏着卷首,一点点打开画卷儿。先露出一个粗笔写意勾勒的童子,倒还有味儿。这童子手里拿根绳子,下边画上只有这绳,一根线儿。画打开一半,还是条线,这线就没完没了。愈急着往下看愈没东西。直打到另一端,才现出一辆小车,车上十八个金元宝。画上题四个字:天天进宝。

  九九爷看画时,脸上的肉堆在颧骨上,等着看完好陪笑捧场。可看到这小车,一脸肉则地掉下来,落下巴上。心想糟了,这穷鬼多半财迷疯了,一根线画了一丈长。惹惹看不出门道也看不出热闹,却一个劲叫好。只叫好,却说不出好来。再瞧尹七爷,只能瞅见尹七爷的鼻子眼儿,这架子比总督老爷还大。九九爷不敢多言,寻思一下说:“这好的画,还是快给买主送去吧!”惹惹也要随去,跟著名人威风威风。九九爷暗暗揪住惹惹后腰,示意他别动。心想这下可要砸锅。

  不出九九爷所料,画拿进韩家,老爷就火了。说画上嘛都没有,一尺一根线就要十两银子,是画钱还是纸钱?管家把这话原封不动告诉八哥。八哥笑道:

  “要是蒙人赚人,萃华斋一百年前就关门了,还能火火爆爆gān到今天?实告诉您——今儿送这画,不为了钱,倒是想叫您家老爷在天津卫落个懂眼识货的大名。这位尹七爷是藏在水底下的龙,躲在云后头的风,能耐比谁都大,可他宁肯在家吃窝头酱萝卜,也不肯在世面瞎掺和。在尹七爷眼里,那些画画的名人没一个靠真能耐吃饭,多半是唬。一小点盐粒一大盆白水,冲一锅汤。我跟他一提您韩家老爷,他才肯提笔。人家封笔多年,笔头都搁硬了,还是我帮人家拿热水把笔头泡开的呢。尹七爷有能耐不露,今儿露就露这条线,我问您,天津卫有谁能一条线画一丈长?”

  管家也不懂,不懂只好傻点头。八哥气不断话不断接着说:

  “尹七爷说,请您家老爷邀来天津卫名人,一齐作画。只要有一位能画出这条线,他分文不取,天天拿扫帚给您扫大门口。老管家;这事gān得过,要是尹七爷把那帮混吃混喝混名混日子的废物斗败,您家老爷可就声名大振,天津卫八大家,除您老爷哪位还懂字懂画?”

  八哥这套话给传进去,韩家老爷立时应了,出帖子真的把天津卫画界名人请进家门。连大名赛日月的张和庵、马景韩、huáng益如、huáng山寿、吴秋农、王铸九、方药雨全到齐了。似乎不来就没能耐,来了也要瞧瞧这土里冒出来的狂夫有嘛拿手本事。当下,轿子停满院,人坐满厅。尹七爷坐在一边,没人理他,好赛理这无名之辈就矮一截;墙上挂着尹七爷的《天天进宝图》,各位一瞅就赶紧扭身回身背身,好赛多瞧一眼就给这一介草夫添点神气。名人jiāo名人,名人看名作,名借名,名托名,名仗名,名添名。只有八哥站在尹七爷身后,照应着这位打擂来的奇人。

  大厅当中摆一条huáng花梨木大条案,桌帮桌角桌边桌腿全刻花镶花镂花,大户人家那份讲究无所不到就别提。案上铺张丈二匹大纸,四角拿铜龙铜马铜狮铜虎压住。一端摆着水盂色碟笔筒砚台,别说韩家向例不弄笔墨丹青,家伙样样是头一流,阔也压人。一方二尺见方长眼大端砚,满汪着墨汁。作画不用宿墨,这是叫两个小丫头起五更研出来的。墨用明墨,黑赛漆,亮赛油,墨香满室,淹过盖过浓过香过窗跟下八大盆腊梅的味儿。

  韩家老爷把话一说,居然没人上前。不赛平时雅聚,你出两管竹我落一块石他甩几条水纹再添个虫儿鸟儿鱼儿。尹七爷只管一边喝茶,好赛等着瞧小孩子们玩耍。还是方药雨有根,上来一捋袖子就gān,先打右边几笔画个蜘蛛网?跟手打网里拉出一条蛛丝来。众人点头称好叫妙喝彩助威,恨不得他一下打败那无名小卒毁了完啦。可是这条蛛丝拉到四尺开外,笔头就挺不出, 线条也塌下来,再一顶劲,忽叫:“笔没墨了。”只好搁笔,脸赛红布。

  众名人不吭声,脸上无光。韩家老爷却面上有光。他是尹七爷的伯乐,名人无能,他才出名。他说:“哪位再来。”并让佣人们撤画换纸。

  huáng山寿笑了笑,走到案前,把长长胡子一换,撂在肩上,捉笔就来,先嘛不画,只画一线,打右朝左,赛根箭she过去,出手挺奇,一下把众人招得拥上前。huáng山寿与吴秋农不同,吴秋农擅长小写意花鸟,平时顶大画二三尺的条幅;huáng山寿是山水出身,动辄六尺中堂,粗笔泼墨,一气呵成,向例以气取胜,可那是连笔带墨一大片,笔不足,墨可补。当下这大白纸上,好坏全瞧这条线,无依无靠无遮无拘无藏无掖,好赛唱戏没有胡琴锣鼓帮忙,就得全仗嗓子。有味没昧嘛味,都在单根一条线里,必得有气有神有势有质有变幻有看头嚼头品头才行。笔尖不过手指头大小,蘸足不过一兜墨,必得会使,再说一丈长的线,还要悬腕悬肘悬臂拔气提气使气,站在原地不成,横走三步,才能把笔送到头。huáng山寿不知轻重不知手法不知窍门,愣来愣gān,线走一半,只知换步,不知换气,一下撤了劲儿,线打疙瘩,再用气,劲不匀,忽粗忽细忽轻忽重,手下没根,笔头打颤,变成锯条了。huáng山寿把笔一扔,脸赛白布。

  这一来,没人敢上阵。名气顶大的张和庵,专长工笔花卉,平时都是小笔头,哪敢贸然出手?到了这节骨眼儿,谁都明白,一栽就栽到家,不如装傻充愣不出声,不叫人看见才好。韩家老爷再让,就成了你让我,我让你,嘴上相互客气,好赛要把别人往井里火里死里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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