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八卦_冯骥才【完结】(23)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蓝眼说:

  “管它是哪儿,咱跳墙进去瞧个透亮。”

  园子好大,前后左右是四条街,外墙直上直下,两人绕墙根转一大圈,也没找到下脚的地界。蓝眼说:

  “你高我轻,我踩你肩膀,你先驮我上去。”

  “你上去,我怎么办,我不会爬墙,还是你驮我吧!”惹惹说。

  “那你还不踩死我。”蓝眼说,拾头瞅见一棵歪脖树,一股权子搭在墙头上,镜片一闪,主意说来就来,问惹惹,“你会爬树吗?”

  “没这能耐。”惹惹傻笑道。

  蓝眼“哼”一声说:“没能耐享福,有能耐受累。过来,你蹬我吧。”说着,抱着大树蹲下来。

  惹惹搂着树gān,右脚一蹬蓝眼右肩膀,左脚踩在蓝眼左肩膀,这一下差点把蓝眼踩死。只听脚掌下嘎巴一响,以为把他骨头踩断。刚要蹦下来,却觉身子晃晃悠悠升起,脑袋碰着树叶。蓝眼生活死扛连推带拉总算把惹惹弄上墙,跟手自己赛猴子几下也上了墙头。朝里一望,好一片水光月光灯光树影石影人影,树影落在水光里,石影照在月光里,人影立在灯影里,就赛一张画铺在眼前。再朝下一看,运气不错,下头刚好是假山真石,正好下脚。两人下了墙。惹惹身笨,几尺高,居然差点轱辘下去,要不是蓝眼手疾眼快,非叫人当贼抓着。两人穿石绕坡,登上山头,伏在一片深草里杂木后,扒开几朵野花,清清楚楚瞧见下边三个人。

  一个大高个,光头,一身白纺绸带暗条裤褂,褂子放在裤子外头,光滑平整宽绰凉快,摺折都赛刀裁一般齐,胸厚肩方,手宽脚大,阔脸直鼻,双眼赛灯。连鬓大胡子油黑油亮油光,长长盖住胸脯,远远瞧,也是根根见肉,站在灯下赛一棵松。他对面石礅子上坐着一人,脚登革履,身穿玄袍,原来就是huáng二爷,真赛和尚。惹惹打小没见过二叔这样打扮,心里好奇怪。正面一棵盘根绕枝满是疙瘩的老柏树下,长长青石凳上,坐着一位老僧,清瘦脸白胡须,嘴赛女人透红色,两眼赛小孩有黑有白锃光锃亮,长眉毛打两边太阳xué耷拉下来,赛拂尘。灰布袍子给灯一照,赛银;领口袜口净白纯白绝白,赛雪。坐在那儿,真是清风清水清空一般一片空灵。石桌上摆着茶壶水碗,文房四宝,铺着白纸。几盏灯,有的立在柱头,有的挂在树上,有的插在石缝里、假山上有个池子,平时存雨水,用时放水成一道瀑布流泉,石上镌刻二字:洗心。此刻拔去池口的塞子,池水打层层叠叠石面上,涓涓潺潺淋淋漓漓细细薄薄纷纷扬扬而下,一片赛铃赛琴赛檐前滴雨数坎穆路之声。月亮灯火一照,有光有影有情致有野趣。大耗子窝赛的天津城中间,有这样一块一角一旮旯天地,真是人间天上,俗界中的仙境。

  惹惹说:

  “那留大胡子的老爷子叫金梦鱼。他祖上金芥舟是乾隆年间天津卫头号画画的,一辈子好游山逛水。这金梦鱼也一手好画,听说他在墙上画个猫,屋里老鼠就绝了,可他就是不肯挂笔单卖画,有钱不赚,喜欢玩票儿,他……”

  “我知道。”蓝眼截住他的话。他不想听惹惹说,只想弄明白这三个老家伙要gān嘛。

  “那老和尚是哪儿的?天津卫一百零八座寺庙,我只逛过娘娘官。我二叔是不是听他讲经来了?这老和尚他……”惹惹又说。

  “河北仁天寺的方丈慈净禅师。”蓝眼说,“你总出声儿,人家可都长着耳朵。”

  惹惹这才住口,住口没闭嘴,眼前这场面叫他发懵。

  只听二叔说:

  “今儿不是讨宝,是送宝来了。”

  蓝眼一捅惹惹,叫他盯住,金匣子眼看就要现世。这下正捅在惹惹胳肢窝,惹惹怕痒,这在平时准要呵呵笑起来,可这时竟忘了痒,使劲把右耳朵撅到前面听。眼不得看,只好斜眼儿。

  大胡子金梦鱼说:

  “huáng二爷有宝快捧出来,没准一句叫我顿悟了。”

  惹惹把心提到嗓子眼儿,二叔的话却叫他入了迷魂阵,“今儿在房内人定,忽然眼前一片山水,山水相融,无限清澄,无边无涯,无影无踪,一时好畅快呵!待睁开眼来,正瞅见墙上一幅董北苑的水墨中堂。平时看高山大壑,气象雄伟,可这会儿再看,不过巴掌大小了。心想为嘛心中山水远非画中山水所及?为嘛画家欲求咫尺千里而不可得?为嘛板桥居士说‘眼中之竹不是胸中之竹耳’?我悟明白了,世间万物,莫大于心。”

  “天地呢?心在天地间,还是天地在心间?哪个大?”金梦鱼问。一边大手轻轻拂动胡须,好赛玩马尾巴。

  “天人合一,同大。”二叔说罢转脸问慈净禅师,“法师,我这话对不?”

  “有大即小,无大为大。”慈净禅师说。这话,声音轻且清,赛阵微风,chuī入满园。

  金梦鱼应和一句:

  “身心俱无,即是佛道。”

  二叔怔住,没通,好赛变成一块呆石头。

  慈净禅师起身飘然到石桌前,取笔蘸墨在大白纸上点了一个墨点。惹惹以为这老和尚要写字画画,不料他掷了笔,含笑瞅着二叔。看样子他也以为老和尚要耍笔墨,不知为嘛只点这一个点儿。

  金梦鱼忽大叫:

  “小了,小了。”

  慈净禅师朝金梦鱼微微点头,长须长眉赛穗子一齐轻轻摆一摆,好赛月入波心一样美。随即卷起纸,引灯火烧了,顷刻成灰成烟,蹿上天,又看二叔,赛问。二叔糊里糊涂,却马上点头表示明白,可这点头斜着点,赛点头又赛摇头。

  金梦鱼忽又大叫:

  “大了,大了。”

  禅师又朝金梦鱼轻轻点头微微笑笑,飘然回身坐在青石长凳上,好赛一朵云彩偎在山头上。

  二叔抬头望天,已是灰飞烟灭,没一粒尘土。愈看愈大愈深愈远愈黑愈凉愈静愈亮,眨眨眼,似有所悟便说:

  “有即小,无即大,有有大小,无无大小,所以法师说无大为大。”

  慈净禅师说:

  “huáng居士,您生在世上,有家有业,有妻有子。饿便吃,吃有肉荤菜素酒香水淡,冷便穿,穿有薄单厚暧统贵布贱,情有饶薄,事有得失,哪一件不在‘有’字上。谁能避开这‘有’字?您说。”

  二叔答不出,金梦鱼这回也没词儿了,大浓胡须空空垂着,赛道帘子,藏口又遮口。

  禅师二次到石桌前,取笔又在白纸点一墨点,随后面朝二叔一扬长眉,好赛向二叔讨个解脱的法子。二叔没法,坐着不动。金梦鱼上前,拿支净笔饱蘸清水,一手撩起大胡子,一手使净水笔点在这墨点上,顷刻墨点化开,缓缓愈化愈大愈淡,灰灰一片。金梦鱼双眼闪闪,说道:

  “有为实,无为虚,实为小,虚为大,以虚化实,通天接地。”

  二叔说:“再大也是有!”明摆着不甘示弱不服气。

  老禅师随口念出四句诗。

  何必qiáng求无,无在有无中;古井深无底,万物落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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